七蛋是有名的爱占便宜的小气鬼。他应该有名有姓的,但自我懂事起,村里无论男女老幼都叫他“七蛋”。老一辈叫就叫了,小的也叫,可见七蛋在村里是一点人脉也没有的。
在我还没有出生前或小的时候,他肯定搞过与蛋有关的坏事。为此,我问过我爷爷,爷爷只告诉我七蛋太吝啬了,就打住了话题,后来问过很多人,没人告诉我真相,或许根本没人知道真相。
我要亲自问他。
一次,我看见七蛋牵着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边,站在路边等他,手里拿着还在冒热气的两棒玉米。玉米的香味弥漫在半空,我估摸着他肯定向我讨要玉米的,谁知他过来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鼻子贴近玉米,吸了两下,又狠命吸了两下。等他讨玉米吃。可是他好像没有看见我手中玉米似的,牵着牛过去了。
我朝着他的背大喊:“扯,你为什么叫扯,是不是偷过蛋?”他头也不回也不搭腔,好像对他喊话的是一截木头疙瘩。
我看着七蛋远去的背影,我不信看不出半点名堂。为了看得更清更远,我站在一个粪堆上,我觉得还不够远,又毫不费力地爬到一棵树上,我的视野包览了村外的庄稼地。远远看到七蛋像个驼背的鸟似的钻进狗剩的玉米地,半晌没有出来,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地头,玉米太深太密,只隐约听到掰玉米的声音,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我捡起一个土块往里扔,大声喊道:“偷玉米了,扯偷玉米了。”沙沙,沙沙,只见他弓着腰边出来边提裤子,瞪着我说:“疯子,谁偷玉米?吃粑粑么?”我搞不清楚了,明明听到掰断玉米梗的声音。
我像被人踩在头上撒尿的感觉。
看来想抓住七蛋把柄,从他嘴里套出缘由是没戏了。我低着头悻悻地逃离现场,大概过了五十米才敢回过头去看他。
我也真的无聊,还有许多正事都干不完,哪有闲工夫去牵扯前辈留下的半截故事呢?多少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半截故事埋汰在村里,我懒得回想。
又一年,太阳大概是转晕了头,都不记得歇一歇,依旧每天天刚亮就火辣辣地照射着村庄及村外的一切。庄稼长着长着,就腻了。人活着活着,也烦了。都蹲在半堵废墙上,吹牛闲扯。
我又想起关于七蛋的半截故事,我说谁能说说七蛋的故事,我给他放五天牛。
狗剩爹终于开口:七蛋是有名有姓的,叫黄才将。那一年割草窑砖,大家都去帮工,按理,受帮户都好酒好饭菜招待大家的。可是,到做饭的时候,七蛋家的烟囱没冒出一丝烟,也不见七蛋的影子。天快黑了,大家饿得撑不住了,正要离开的时候,七蛋提着空篮回来说:“球,今天街上的肉很快卖光了,没赶上,厨里还有七个蛋,大家吃了饭再走。”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瞎编的,接下来的五天,我扛着锄头走出村头时,都牵着两头牛,一头是我的,一头是狗剩家的。
当我讨回艾后,我和父母分了家,我们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我的院子容得下一棵树,一根藤,一头牛,一条狗,一群杂毛土鸡。还不时有几只梁上燕子,三五窝檐角麻雀和几株墙根绿草,偶尔还有一只落在牛背上吃虫不舍得飞走的八哥。在我眼里,它们都是我家不可分割的一员。
这些动物已是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我离不开它们,就像它们也离不开我一样。我饲养它们以谷米,它们回报我以骨肉。我的前世或许是一只鸡,或—条狗,应该是一头牛,我的一生就是牛的一生,辛苦、憨实、默默无闻。
每天早上出门前,我都在院子里撒下几把稻谷或玉米,喂着从草垛上、从牛栏上、从龙眼树上跳下来的鸡,还有从檐下飞来的几只雀,然后扛起锄头牵着牛出门。
每天傍晚,当跨入院门的那一刻,我都要环视院子里的一切。鸡已入窝,狗围着我打转,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整天,我瞪了狗一眼,天刹时黑了。松了牛绳,将锄头靠在墙根。我转身进屋,牛也回身进了牛棚。尽管夜已黑,我们都没有走错门。
一天晚上,艾告诉我,丢了一只鸡,那只养了十二个月零六天也舍不得杀掉的大阉鸡。艾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泪水满眶,她仍记得这只鸡的生日。一般说来,满周岁的鸡已经是壮年了,况且有吃有住自由自在我待它不薄,它不应该走出院门远走高飞,它更不至于老到糊涂忘记了回家的路。
如果它还活在世上,它应该在七蛋家。七蛋女人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女人,她经常在鸡入窝前大开院门,在院子里撒上黄灿灿的玉米,引诱仍在外觅食的邻鸡。
我胡乱扒了三碗饭,洗了把脸,睡觉。丢鸡的滋味使我在迷迷糊糊中似睡非睡,我真想半夜去踹七蛋的门夺回我的鸡。
天刚放亮,我趿拉着鞋,斜披着衣服,走出家家。艾问我这么早出去做什么,我说出门透透气。我穿过杂草拥围的土路,走向七蛋院门。我推开院门,透过木板门缝隙,隐约看到楼梯下的两个鸡栅中的一个用木板封得实实的。我不规则地敲击门板,捏细嗓子喊了一声,门哐啷一声松动了一下开了。
开门的是七蛋家的女人,一脸的惊愕,我猛然跨进门槛,走近鸡栅说:"我家黑母鸡这几天闹红脸,正发骚情,借你公鸡回去用用。”我掀开木板,关着的正是我的壮年鸡,两根高高弓起的尾羽在泛着夺目的碧光。我盯着七蛋女人的脸,大约一口烟的工夫说:“这鸡,跟了我大半辈子了,你放了它!”七蛋老婆翻起白眼说:“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你。”面对这个壮实的女人,打架我不是她的对手,况且七蛋也不好惹。我阴着脸,双手轮换着把指关节弄得咯咯作响,压底声音道:“你把鸡放出去,看我叫他答不答应我在!”“你敢!”她把胳膊拉平拉直,像个十字架立在那里,我把她的手往上一托说:“否则,我把你去年去村长家借种的事捅给七蛋。”她张大嘴巴瞪着我。我把两个鸡栅的门都打开,大大小小的鸡叽叽咕咕跑到院子里。
我的鸡虽然无名无姓,但随着我的一声长的“咕——”它像失散多年的亲人跟我出了院门。我回过头,那女人的两条胳膊还僵僵地挂在那里。
很多年过去,我仍为当年小小的聪明得意不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