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才动笔写下这段经历,是因为我在时隔几年以后的今天,才知道了那种小野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条铺满野花的小路,隔了时间也隔了空间,却依然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轻盈着一个人的心。
电话是他打来的,这个电话好遥远,我们都远离祖国,都远离那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他在南半球的新西兰,而我在烈日炎炎下的西非。
他这样说:“……还记得吗?小姑娘,那种野花的名字,叫嫣红……”
我愣了一下,就像我看见手机上陌生的电话号码一样,一时想不起有这样一个朋友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而嫣红,他遥遥万里念叨着的那种美丽的花,几年以前曾经那么灿烂地开放在我们的路上!
是啊,是我们的路!谁又能忘记那样一条路呢?铺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当然,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嫣红……
我在一个八月里,背着行囊,走在青海的果洛草原上。天空碧蓝如洗,云朵低垂。我沿着一条铺满野花的小路,一直走着,向着远方闪着神秘光泽的果洛雪山走去。仿佛是走在梦境里或者是童话中。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这条小路实在是太美了,它被五颜六色的小花簇拥着,平缓而蜿蜒,遥遥地依稀地看得见前方的目标,那座雪山在阳光下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我不知道这种野花的名字,它们在高原上明净的蓝天下,鲜艳地开放,纤细的茎在高原的风里,不胜娇羞地摇曳。而那时,在我感叹它无遮无掩的美丽时,我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了!这也很像是在梦境里。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上行走,为什么还要记忆呢?最好一切都是空白,像一张洁白的纸,让那些低低地在天空下漂浮的云朵,让那些在一片澄净里分外夺目的所有颜色,自由地浸染上去,而心怀也在这个浸染的过程里,像这条小路所在的原野一样,一点一点地、一片一片地明艳起来。
时不时会有骑马的藏民追上我,很热情地出租他们的马匹。我不说话,只是摇头,看见殷勤和失望在黑红的脸膛上交替出现,依然固执地摇头,依然坚定地走。天空那么晴朗,鲜花遍地,在这样的路上骑马,快快地到达一个目的地,去做什么呢?错过的一定比得到的多!
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人,远远地在我的身后,也在这条铺满鲜花的路上行走,也朝着远方那座神秘的雪山!
是在不经意的一次回头中,发现那个行走的人影的,也是在那一天最后一次对着一张黝黑的面庞和两匹漂亮的马摇头后,一回首,就看见了和我一样背着行囊的他!而那时,我身后的影子,正被太阳一点一点地拉长,满目的花儿却依然灿烂,在午后的阳光里,它们不止灿烂,甚至娇媚!
我站在小路上,看着两匹马儿驮着它的主人飞驰而去,渐渐远成了一个小黑点。西去的太阳提醒我,是否需要在夜幕降临前,和这个陌生的背包客结伴走向营地?而他,这个帽檐低低地遮住半张脸的男人,在走近我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拜托,不要和我一起走,只让我远远地能看见你的背影!”
这是一句几乎能刺穿女人的所有虚荣甚至自尊的话,但我依然认同并欣赏!有一天,在一个地方,我在行走,只想没有思考没有记忆,身外之物如尘埃纷纷落下,寂然中听见自己寂寞的心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可以在这种寂静中,洞然开放,去感觉风的暖或凉,感觉云的游走或停驻,感觉花的开放或闭合。在一片空茫中,让血液如涌动的潮汐,拍打出灵魂最真实的呓语。继而可以自由自在地放声大笑,或是无所顾忌地惘然流泪……而当生命最深处的孤独和苍凉如轮回般濳回心头时,远方一个移动的身影,以人的名义和温度,又时时让这片风景温暖灵动起来!
我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否有如我一样的心思,但在此后的几天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默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我走在前面,我的前方,是一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小路,但我知道它通向由缥缈而逐渐真实的雪山;我的身后,是我走过的小路,蜿蜿蜒蜒地铺满了缤纷的野花,一路的灿然,一路的蝶飞蜂绕,一路的畅快和轻盈!还有他,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沉默的男人……我知道,他一定在时时地看我,就如我常常回头看他一样。那是一幅画,我的眼睛就像相机的取景框,我把他定格在画面的三分之一处,在心里按下快门,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从盈满鲜花的画里徐徐地走出……而在他的视野里,我是缓缓地走进一幅画呢,还是渐行渐远地如袅袅轻烟,飘散在小路的远方?
那时真的希望这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不要有尽头!就这样吧。一直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重要,就这么放松地、自由地走着,一路鲜花相伴,一路云淡风轻,一路经幡飘飘,一路简单纯净……不去攀登什么雪山,不给自己定一个所谓的目标。生活不是一场赛跑,为什么不放慢脚步细细体会?在生命的大幕落下之前,一台正在上演的循规蹈矩的正剧中,能够照亮整个舞台的,也许只是一道用来烘托主题的闪电!
然而,那条小路,还是终于被我们走到了尽头。既然是路,它就总会通向一个地方。在雪山脚下,冰川湖的四周,开满了高山杜鹃,红艳艳的一片。我沉浸在那片鲜艳里,怀想一路陪伴着我们的那种有着八片花瓣、花茎很纤细的、摇曳起来格外动人的无名小野花。冰川湖在黄昏的余晖里尽显温柔。那一个晚上,高原上群星璀璨,我躺在自己的帐篷里,透过小小的天窗凝望一个博大无边的世界。突然没头没脑地大声问:“嗨,大侠,你知道那种野花的名字吗?”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的帐篷里传来一句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无声地笑了,当然他看不见我的笑。我笑我们这一路走得真好!一路保持着最远也最近的距离。一路学会沉默却并没有冷漠地拒绝,一路试着去注视对方而不是打量,一路收藏起自己的沧桑世故,如孩童般无邪,一路如江湖般豪爽,一路口口声声地称大侠,一路快快乐乐地做个小姑娘……
所以,我不会问他的名字以及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这个和我偶然相伴走过一段路途的陌生朋友,也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也许所有的感受只是我自己营造的空中楼阁,也许整个路途对他而言,只是疲惫与枯燥,也许那些我视若珍宝的色彩、声音以及如小溪一样在心底流淌的感动,在他那里只是一条平淡的河流,无感地流过……但是,这并没有减弱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任何人,从一段时光里,从一阵轻风中,从一缕云彩上,从每一个回望和凝视中,获得和我一样多的滋养!
现在,我看着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在不太遥远的记忆里搜索那些沉淀的往事,他的模样依然那样清晰,是帽檐低低遮住半边脸的样子,是小路那一头一个让画面流动起来的身影,是夜幕下的帐篷外,燃着一支烟,仰望高原上辽阔星空的剪影,还有临别时洒脱地留下一个邮箱的轻松淡然的笑。
而这样一个跨越了万水千山的声音,这样的一个小野花的名字,也让我终于知道了,那样一条小路,一路的嫣红,留给他的回忆,亦是那般绵长而美好,一如我,一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