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每当进入金秋八月,那满山的梯田便会被那赏心悦目的紫色小花儿点缀,漫山遍洼,以深绿色做底衬,上浮耀眼的紫色小花,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山头,似乎也变得和进城的姑娘一样妖娆妩媚,这漫山的,正是欣然怒放的土豆花,它们的身下,正在悄悄地孕育着一堆堆白白嫩嫩的土豆。看着它们当下的姹紫嫣红,想着不久之后它们将与地下那颗三春时播下的种子分离,于是便不禁联想,我们的一生似乎像极了一颗土豆的四季,而土豆的轮回更酷似我们父辈们的一生,生于贫瘠交困的黄土塬,最终亦归隐与那片黄土,并与之浑然一体,于是我忍不住满心悲伤,悲伤于黄土宽厚仁义地接纳,悲伤于父辈们,以及未来的我们,在那时那日的泰然自若,处变不惊。
土豆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生之于土,并与土为伴,终生不得摆脱,仅仅一个名字,就注定了生平的子丑寅卯,想来,人们为孩儿起名,为何总想图个吉祥开泰,果然是有缘由的,在佛音之下,生之有命,纵然不能左右,然即使百般无奈,取个吉祥的名字,也许会求得一生富贵安泰。然而在我看来,“土豆”之名纵然稍欠高贵,然也尚好,却道贫贱名字好养活,对于土豆而言,名虽贫贱,却养活人,如此,却很好。
土豆,又名马铃薯,然而我更喜欢称它“洋芋”,我想这个早就习以为常的名字,也许源自于我们国人对所有外来物品的惯有称呼,比如“洋人“”洋火”……洋芋,本属“芋”类,因其从地球的另一边跨越万里,跟随者传教士的布兜,以一个游子的身份而来,“洋”字便从其根本上无法摆脱,然而不成想却从此在我们华夏土地上生了根,但不论生根多久,硕果再多,却终究摘不了一个“洋”字,不过“洋”字并未给土豆带来身份的改变,反而在无时不刻地提醒世人,这颗“豆”是个外来户,不仅不洋气,还是个真正从土里面钻出的豆儿,拿到手里都土掉渣,干脆,就叫其“土豆”吧……
也许是与出生环境有关,自小便与土豆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我却并不喜欢土豆,小学那些年关于土豆的记忆,经过这么多年的吹风雨淋,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也许是因为年少懵懂,对事对物并不以为然,但是青春年少时对于土豆的印象,却总是那么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虽然距离那段可谓惨淡的岁月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但是依旧历久弥新,丝毫不能忘却,我想这大抵是于那段岁月过于“凄苦”有关吧,自从十二三岁独自背着干粮走进寄宿中学开始,土豆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我一日三餐中的两顿主食。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段双手端着塑料小盆子,圪蹴在人家屋檐下扒拉一盆清汤寡水的土豆棒棒,汤汤水水的日子,如果再遇到下雨天,夹杂着廊檐水滴滴答答地拍打,像极了《平凡的世界》中,少平的经历,因此,我后来对于那段日子,自我命名为寄人廊下的填食。每当中午放学的铃声敲响,家在城里的同学们便一个个骑着华丽丽的自行车回家吃饭去了,只有我们寄宿的农村孩子,一个个都像草原上饥肠辘辘的饿狼一般,埋着头不约而同的走向一个个低矮的屋檐下。学校里没有食堂,于是一些老师的家属便将他们楼下的杂物间改造成一个简易厨房,筑起一个大锅台,架上一口三尺大铁锅,做起来了第二产业,也为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寄宿孩子解决了燃眉之急。每天中晚两餐,都是一尘不变的“洋芋面”,面切碎,土豆切条,一起下锅煮熟,盛出,滴点辣椒油,每人一盆儿,垫着衣襟端出,屁股作板凳,膝盖当饭桌,就那么蹲着,吸溜呼哧间,教师家属楼下,黑压压瞬间蹲了一地。那时候,最怕碰到同班的那些老师的子女回家路过,因此总是在卖命吸溜之间,时不时做贼般抬起眼睛瞄几眼,偶尔老远看到,总是悄无声息地扭过身子,面朝墙壁,像极了偷吃家里蛋糕的小狗。这样小心翼翼又“提心吊胆”的解决本来属于自己的饭餐,似乎显得不合常理,却也合乎人情,青春年少,谁没点儿穷酸而带来的卑微自尊呢?这种生活,维持了我整整初高中所有的六年时光。我想,我不喜欢土豆,也许是从那时种了下根,然而正是那六年的土豆,供给我走出了黄土高原,走进了曾经望而却步的城市生活,但对于土豆的忌讳,却还是从心底里不能抹去,我想,与其说我在记恨那六年的土豆面,不如说我在记恨那段岁月里总是感觉低人一等地吃饭方式。单纯对于土豆,在心底里,其实我充满着感恩。
一颗烤熟的土豆,那种斑驳褶皱的皮儿,像极了我记忆中奶奶的脸,那种松弛,那种斑驳,那种黑中带黄的皮肤,总让我能联想到奶奶留给我仅有的记忆。然而奶奶却没有吃到过我烤出的土豆,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了。还记得那日第一次跟随玩伴们在山沟里垒了锅灶,也是第一次做小偷,趴在别人家的土豆地里刨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土豆,用我的小汗衫包着,倒进烧红的锅灶里,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扒开土灶,从土里拔出一颗颗烧得焦黄稀烂的土豆,吃饱了自己,怀揣三颗,趁着温乎想带回给奶奶吃,可是当我将羊群赶回圈里后,才知道,奶奶已经进入弥留,再也无法张口。那日半夜,我在熟睡中,被家人亲友们的哭声吓醒。通宵里,家中人来人往,唯有奶奶静静地躺在临时搭建的草铺上,安详而恬静。
我总是在看到烤熟的土豆的时候,看着那焦黄松弛的土豆皮,就能下想到奶奶在离世前,那满脸的褶子,那种毫无肌肉支撑的皮肤所铸就的皱纹,绝非一般意义上的褶皱,九十多年的风雨,早已将所有的筋骨吸附殆尽,空留一脸波浪般的皮肤,和无限的恬静与安详。每每想起奶奶的脸,我总是不由觉得,这是多么酷似一颗土豆的一生啊,三九天的土地里,总是能被羊群刨出三两个干瘪的土豆块,仔细观察,隐约可看出其呈三角形的外观,然而内部却蔫软轻飘。要知道,这其实是四月里被农人们静心埋下的土豆种子啊,它曾在微热的六月里,把一颗茁壮的新苗送出土地,从此开始不断地从自身仅有的那点“身体”中向上输送养分,陪其慢慢长大。它曾在金秋八月里,见证过自己的“儿女”们繁花似锦,争奇斗艳,并陪伴“儿女”们在霜降前,把一堆白白嫩嫩的“娃娃”依偎在自己干瘪的身边。它养育,陪伴它的“儿女”从一个小芽芽到身下硕果累累,而在第一场冰冻来临之前,它陪伴了“一生”的儿女该到“漂泊天涯”时,它却断然拒绝了“儿女的牵扯”,独自安静地留在了黄土里,听命与风雨的自然化解。
人生,是多么与其相似,于是我顿然觉得,我们父辈的一生像极了这一颗土豆的四季,而土豆的轮回酷似父辈们的风雨一生,生于贫瘠交困的黄土塬,养育并陪伴儿女们成长直至离开身边,最终独自归隐于那片黄土,并与之浑然一体。
我想,对于土豆的情愫,总是充满着纠结和矛盾,与其本身而言,我其实颇为喜欢它那种百搭又毫无挑剔的口味,但绝不能深究其根本的意义,比如它曾在我最死要面子的年纪,做了我多年的食粮,而当我多情地观察它时,他总能让我看到人生的轮回与沧桑,这让我充满恐惧,抑或是不安,归咎到底,我只能怪罪于一颗土豆的四季。然而纵是如此,爱,总大于对其无谓的“恨”。
土豆,在此爱恨纠结中,我称之为升华,升华后的土豆,爱过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