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连续几天暴雨过后,侄子告诉我,我们家的老屋彻底崩塌了。听到这消息时,我的内心怎么也平静不了。这个我家几代人遮阳挡雨欢聚的居所,繁育我们生命的风水宝地,虽离开多年,但也让我时常梦魂萦绕的老屋,从此真的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怨天、怨地?怪人、怪屋?可一切都成了无法改变的铁定事实。
今年雨水来得特别勤,进入夏季以后,隔不了几天,家乡就有一场大雨或大暴雨光顾。年久失修的半泥砖墙体、架搭着木桁条竹角子的瓦面房老屋,怎经得起狂风骤雨的折磨呢?它像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突地轰然倒下了。就此告别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或许,它也有些依依难舍。虽然它曾有过显赫辉煌历史、也历经失魂落魄的时期,但是近一个世纪沧桑的履痕却难以抹去!
我家的老屋是幢典型的客家土围屋,座北朝南的向置,南、北屋都是一厅两房。只是南面的正厅是开口厅,那凹陷的南墙开着大门。连接南北两列的是左右两间较低的偏房(通常作厨房或柴房用),不仅房子相连(北面有个一米宽的走廊),就连瓦面也相通,接连上下二座下泄雨水的偏房瓦面的南北两头都留着个八字形水槽。房屋中间是个大天井,既可通风透光,又是暂时储积雨水和日常生活废水的地方。不过,我们家的老屋也有特殊之处。一是屋高,它比其他人家的屋子高出三分之一,据当年的建房师傅,后来成了我晚公的说法,我们家老屋前面已有房子塞住,为了财丁两旺的畅通,我们的房子必须高超它;二是东南西北四角的房子三分之二墙壁上,按间隔驾着木桁条,铺上木板后就成了两层。另外,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是我们老屋的四面,有3米高的用慢工细活用石灰和黄泥沙摏夯成的外墙(俗称灰沙墙),不是直线,而是中间都有凹陷的,在大门两侧和屋里墙壁凸处,都设置有一个三角形或半圆状的洞眼,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我们家的老屋是我父亲出生的那年所建。那是公元1926年,时世并不太平,家乡盗匪猖撅。这些设置,都是为了防备土匪进攻用的。当年我们家的老屋建成时,它那细腻纸灰浆涂抹的光滑白墙、一色靛蓝的瓦面,富丽堂皇的气派令乡里一致称羡,直到上世纪70年代,它仍算是村里建筑物的老大。
我的爷爷不但勤劳俭朴,而且为人老实本分。因此,当时负责我们家老屋建造的抓把师傅,与我爷爷相处得很好,待工程完成后,他怎么说也要和爷爷义结兄弟。这样我们也就多了个外地异姓的晚公,我们两家的交往一直到两位老人家都辞世后。这份结义兄弟情,比那些勾心斗角的同胞亲兄弟还要深厚。确实,我们的晚公很有预见性,我爷爷自造好这座房子后,人丁一下兴旺起来,我的二叔、三叔和几个姑姑先后出世,虽然三叔过早夭折,但是我父亲和二叔为单根独苗的爷爷繁衍了十几个孙男孙女,令儿孙满堂的爷爷整天撸着白胡子开心地笑。
二十世纪70年代中期,我那当了队干的二叔终于另找地方建造新屋,我家垫给一些钱粮顶下他们份内的老屋,这样老屋就属于我们家了。虽然老屋已有些破旧,但父亲花钱请来泥水匠修缮一下,也是可将就居住的。父亲因没法建造新房子,每每同大哥和我谈及此事,他总自怨自艾。可那个年代作为普通老百姓的,即使三百六十多天一天不缺地出生产队的工,到头来连温饱的问题也不能解决,就别说是干建造房子这种需要耗费太多钱粮的大事了。
居住在老屋,我感觉最惬意的是炎热的暑天。房子高空间大,加上墙壁几个预留的出枪口的通风透气,置身屋里也不觉得那么闷热,那个还没有电风扇的年代,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不过它令我最苦恼的是冬天的寒冷,这些在浩暑的有利条件,也就成了严冬的弊端。世间的事不正是这样矛盾着吗?利弊相依、祸福并存。舒服也好,难受也罢。老屋就这么伴随着我度过欢乐甜蜜苦涩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分给我的房子,经我和未婚妻的亲自动手修整,成了我们新婚蜜月的爱巢。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改革开放政策的关照下,大哥率先靠勤劳致富,告别了老屋,另建了小洋楼的新房。过了几年,我户口簿类别栏的“农业户口”前添加上一“非”字,妻子也在单位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我们一家四口也撤离老屋。我们平时对老屋的牵挂,是那里还住着孤单寂寞的老父亲,它正厅的墙壁上还供奉着逢年过节必须按俗例敬拜的土主和灶神爷。
父亲将近80岁的那年,一场连夜大雨,大哥名下的偏房和下座的小半房子,因腐朽了的桁木角子不及时调换而断裂,造成瓦塌墙倒,之后不久老父也一病不起,最后永远辞别了我们,剩下是破败的冷冷清清的老屋。
特别近些年,大哥只顾忙着勤劳致富懒得去理,我也在家乡建了够气派的新房子,也不想去管它了。老屋的倒塌是迟早的事。可现在它一旦变成了废墟,我心里又禁不住对它起了念想,就像当年父母过世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样,心里总觉空落落的。
我心中,老屋并没有倒塌,它还牢固地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