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总爱去后山转转。奶奶和爷爷的坟墓一上一下座落在山坡。坟墓上杂草丛生,白色的野菊花恣意地绽放。山坡上原本种植一些桃树,春天一到,漫山遍野粉粉的,花瓣哗然奔跑,空气里尽是桃花稠稠的蜜意。后来,果农嫌弃桃树的产量不高,又改种板栗。板栗的花朵不张扬,等到秋天,满树坚硬的果实,在风中叮咛有声。
奶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外子的亲生奶奶。奶奶的家族都是长寿的,平均每人都活到95岁。奶奶去世的时候,享年96岁。那时,她的满口牙都是好好的,没有一颗松动。耳聪目明,身子骨硬朗朗的。所有熟识的乡人都说老人家一准活到一百岁。不曾料想,在96岁的那年夏天,她急着天下雨收衣,匆匆走进厨房,老屋的地没有整修,泥土地坑坑洼洼的,她不慎跌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
婆婆是个旧式的女子,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因为自幼失去双亲,没有得到亲人的温暖,脾性怪癖。我和外子结婚后,一直住在家里。外子家里经济困窘,或许是贫穷的家里陡然多了我的缘故,自我进门以来,婆婆从未对我笑过,她每天板着脸,冷淡的眼光总像一把利刃刺向我,弄得我在她的面前,言语行止越发的手足无措。在我和外子热恋中,就有谙知外子家情况的朋友警告我,婆婆是个厉害的角色。大儿媳结婚不到三天,就被婆婆赶出家门。年轻的我一直相信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单独与婆婆相处,我心里自然而然的总会发憷。而奶奶慈眉善眼的,见人笑眯眯的,说话细声细气,活像一尊菩萨。在奶奶的面前,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甚至偶尔像个孩子般依赖着她撒撒娇,她也不会介怀。
96年我怀孕休假在家,婆婆依然我行我素,不顾我笨重的身子,每天吩咐我早起去小河洗全家人的衣服。在婆家,初来乍到的,我不敢违背婆婆的旨意。天不亮,我就提着一大桶的衣服,拖着蹒跚的步伐,一人独自艰难地蹲在河边搓洗衣服。清晨的小河,真安静啊。寂寥得只听见河水哗哗地响彻两岸。晨起的风,吹得我的眼角湿润润的。我伤心地流着眼泪,不知道自己的明天究竟在哪里?我洗好衣服,慢慢地挪回家,小镇的街道上,陆陆续续地打开了店铺的木门。终于有一天,不知是谁把我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气愤地拄着拐杖,移动着三寸金莲,跑到婆婆家。走到门口,她胆怯地停住了脚步。婆婆家的门口有三块红石头铺就的台阶,高高在上的台阶挡住了奶奶的去路。奶奶站在台阶下,大声地叫唤婆婆的名字。婆婆的脸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秋霜,她冷冷地询问奶奶有什么事。奶奶使劲地用拐杖敲击台阶。拐杖磕在红石头上,一些红色的粉末,磕碎了一地。奶奶指着婆婆说;你不怕遭天报应啊,叫媳妇挺着大肚子去河边洗衣服。也许是奶奶的话戳中了婆婆的心,她一声不吭,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屋。不过,从那天开始,婆婆再也不催我去衣服,遇到她心情好的日子,她还会帮着洗刷我的衣物。
端午节的第二天,离我的预产期还有几天。一大早,婆婆突发奇想,硬要全家一起去二十里远的大女儿家。大姑子家山路崎岖,我一口拒绝了婆婆。婆婆有些恼羞成怒,脸上骤然晴转多云,阴霾笼罩着大家。倘若我不去,婆婆势必留下陪我照顾我。懦弱的外子不敢拂母亲的意,腆着脸央求我,我只好作罢。三轮车的一路颠簸,我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颠换了位置,何况是肚子里的孩子。睡到半夜,我的羊水提早破了。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早上,我忐忑不安地拨弄碗里清淡的粥,外子坐在对面,我懦懦地开口;我想去医院,孩子怕是要生产了。外子吓得摔了筷子,他赶紧地叫来婆婆,婆婆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你们先去卫生院,等我洗完衣服再去找你们。我和外子两人心慌意乱地直奔卫生院。新来的接生医生,帮我检查居然发现胎位不正,她紧张地喊来院长。院长面色凝重地对外子说:你爱人难产,卫生院条件设备太差,送县城医院吧,正好你妹妹,妹夫在县医院,可以找他们叫救护车。外子被院长的话吓得豆大的汗珠子湿透衣衫。我坐在医院的角落里,听着他们的话,我安静地想着心事,竟然没有一丝恐惧感。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如果不是婆婆,我的孩子按照正常的瓜熟蒂落,应该平安地降生。自从怀孕,我坚持着每一次的医院例行检查,孩子一直是乖乖地躲在我的肚子,定是头一天三轮车的颠簸,导致了胎位不正。
我默默地看着六神无主的外子,外子来来回回地不停地走动,背上的衬衣,汗水泅湿了一片。
正在此时,原来帮我检查的接生医生来了,那天她交接完医院事务,正准备回家,听到医院的议论,她赶紧的过来看我。她是我同学的母亲,一直放心不下我。她帮我重新检查胎盘,无奈地说;“来不及送县医院了,孩子已经快出来了。只能就地生产了,先挂一瓶催生药水吧。”外子慌忙跑回家叫婆婆,婆婆走到我身边,扭头朝外子说,你岳母都没叫来,出事了我可担待不起。听到婆婆的话,外子又急急忙忙地骑车去找母亲。等外子走后,婆婆没待两分钟,她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说:11点了,你公公要回家了,我吃了饭再来吧。我孤独地躺在医院的房间里,手臂上的吊针,生疼生疼的,冰冷的液体,像寒冬的冰块,冷却着我仅存的体温。
下午12点,我进了手术室。剧烈的阵痛压得我的腰宛如断成了两截,我在手术台上吸着冷气,孩子顽固地待在我的肚子里,就是不出来。1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煎熬过去了,母亲站在身边,用干毛巾不住地擦拭我额头的汗,她俯在我的耳旁,轻声地鼓励我。下午三点,医生走出手术室,问外子,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外子毫不犹豫地选择要大人,我躺在手术台上气急败坏,望着门缝外的外子大吼大叫,不行,我要孩子,如果小孩有事,我饶不了你。我的眼光如炬,外子躲闪着,不敢与我正视。
闻讯赶来的奶奶,不顾年岁已高,她叫过婆婆,两人一起跪在手术室门外,虔诚地祷告。
四点三十分,儿子终于平安呱呱落地。奶奶兴奋地想站起来抱孩子,却因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儿子满月后,我经常抱着孩子随奶奶到街头姑姑家玩耍。她时不时地担心我抱孩子太累了,找看铺的女人们帮我换手抱小孩。有时,妈妈骑车过来看望我们,隔着一条街,奶奶总是第一个看见,她高兴地向母亲招手:亲家母,我们在这里。
年底到了,外子的姨表姐还钱给我们。不料,我们回母亲家而错过了她。表姐就把钱交给了婆婆,请她代交我们。而我们那时候,还掉了结婚的债务,身无分文。我们迫切需要这笔钱,添置新年的生活用品。我们大人过年不用穿新衣服,孩子总不能亏待了吧。
婆婆收到钱,不动声色的。我和外子熬到廿九,憋不住了。我们两个怯怯地开口向婆婆要回钱。婆婆装聋作哑,寒着脸默不作声地忙碌着。问急了,她就抛出一句话噎外子;你从小到大不花我钱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外子呛得没声息。我流着泪,极力申辩;那是我陪嫁带来仅有的一点钱。我们结婚没花你一分钱,你让我还你儿子读书的钱,我掏了箱底给你。现在这一点钱,你还要霸占吗?婆婆不接腔,她埋着头干活。我伤心地抱着儿子往家门外走。
十二月的江南,风呼呼地四处乱窜,潮湿的气息蔓延在整个空气里。我抱着儿子,一路无声地啜泣。儿子张着滑嫩的小手,无忧无虑地望着我笑。
我跌跌跄跄地走到老屋。老屋笼着一炉炭火,暖和得叫人更想大哭。奶奶接过孩子,轻声地说:大冷天的,哭坏了眼睛,怎么办?待会你搀着我,我去找你婆婆评理。
第二年春天,婆婆逼着我们搬家。我和外子商议着,既然离家,就要离得远远的。我们决定抛弃所有的过往,到另外一个小城开始我们自己的新生活。
奶奶得知后,拉着我的手,难过地说;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在家不好吗?我要是去了,你们守得到我的死吗?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回家。这里才是你们的根。我含着泪,蹲在她的身旁,语音哽咽;奶奶,我们会永远地守候着你。
我们离开了老家,两人带着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打拼。日子虽然清苦,但是远离了婆婆家的是非,我们的精神是快乐的。
每次回去,奶奶都从石灰瓮掏出她珍藏的小点心。她看我们的眼神,满满的溢出都是真诚的欢喜。
奶奶去世的那天,她念念不忘我们,眼睛总也舍不得闭上,她是喊着我的名字去的。我知道,她在等候着远方的我们回家守护着她。几天后,奶奶落棺,小镇许多认识的或是陌生的乡邻,大家自发加入队伍为她送行。队伍浩浩荡荡地由街头到街尾。五月的山上,桃花落了一场花雨。风起时,花瓣旋转着,飞舞着,一起为奶奶送行,祝愿她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