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优美散文

2018-11-29散文

  一

  腊月十五左右,村子里就渐渐有了年味儿,各家各户陆续开始采办年货,有的家里开始杀年猪,去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回到村子里,一年当中,整个竹溪也就过年这一个月最热闹了。我经常都可以听见被杀的年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尽管这声音我从小听到大,但始终也没有办法习惯。有时我会有点同情那些被杀的年猪,当它们被自己的主人好吃好喝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可这就是作为一头猪的命运,没有谁能够改变什么。

  腊月二十四开始扫尘,就是打扫房子,彻底清除这一年来积累的尘垢,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盼。竹溪村还有一个特别的习俗,就是要把秤杆、扁担等常用的棍棒类的东西藏起来,直到大年初二以后才能拿出来,据说,谁如果在大年初一早晨起床后看到棍棒类的东西,这一年内就会被蛇咬。我自是不信这种说法的,而且我也不怕蛇,可习俗毕竟是习俗,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做了,我也只能跟着做。

  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掸拂尘垢蛛网,帮着疏浚明渠暗沟,忙碌了一天后,我累得浑身酸疼乏力,感觉四肢都不是我的了,刚吃过晚饭洗过碗就缩进自己的房间里瘫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休息一会儿后,我拿过枕头边的象棋盒抱在胸前,嘴角不自觉地开始上扬。

  五爷还没有回来,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家里跟我下象棋了,五爷是我的象棋启蒙老师。从我记事起,我就记得五爷常年在福建打工,过年才回家住几天,只有爷爷奶奶去世那两年他在家多待了些日子。因此,我和五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我对这个五爷的感情却比现在的任何一个亲人都深厚,这不光是因为他从遥远的地方寄钱回来给我读书,还源于五爷身上的一种气质,我总觉得五爷身上有一种跟爸爸、大伯、姑姑都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无形中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五爷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没有念过一天书的人,除了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和他自己的名字,他一个字都不认识。至于五爷是怎么学会下象棋的,他从来没和我说过,我只知道有一年他从福建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副旧象棋,后来,我也学会了下象棋。每次跟五爷下象棋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把这些刻在棋子上的“车马相士将炮卒”写在纸上,估计他又不认得了吧。

  啪地一声,手上一滑,象棋盒掉在床上打开了,棋子洒了一床。捡拾棋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爸爸。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牌桌上混日子,我以为自那次受伤事件以后他会好起来,可是他再一次让我失望了,也许,有些人的劣性已经深入骨子里,再也无法更改了吧。得欣慰的是,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打那么大了,也没再给家里增添什么莫名其妙的债务,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弟活着就好。

  大娘从上次我在池塘边晕倒以后就再没提过丢钱的事情,也有可能提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总之,那一页,就这么翻过去了,其中的内容,却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我刻意不去想,去回忆,只是有时候不小心触碰到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二

  新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部分的家里已经开始团年,鞭炮声此起彼伏,可我们家的年猪一直都还没杀,大伯说要等到五爷回来才能杀。腊月二十九下午,五爷终于赶了回来,我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杀年猪,吃年夜饭,帮五爷接风洗尘,都只能在大年三十这天一起进行了。过年要张罗的东西实在太多,姑姑怕我们忙不过来,一大清早就回来帮我们一起忙东忙西。我,大娘,还有姑姑,一起负责厨房事宜;大伯,五爷,爸爸,他们负责搞定那头年猪,还有用来祭祀的鸡鸭。

  家里的祭祀活动,我是从来都不能缺席的,他们一致认为,我学习成绩这么好都是受了祖先的庇佑,所以他们谁都可以不拜祖先,就我不行。前年,是爷爷奶奶五爷和我一起祭祀;去年,是爷爷五爷和我一起祭祀;今年,只有五爷和我一起祭祀了。

  五爷端着猪头和鸡鸭,我拿着香纸烛,先到大门边祭拜天地和各路菩萨,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爷工作赚钱;再到堂屋祭拜祖先,祈求家宅平安,家庭和睦;然后再到猪圈祭拜一个菩萨,祈求喂养的牲畜不要生病;最后到厨房祭拜灶君,祈求的也是家人平安顺利。每年我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五爷后面转来转去,可到现在也没学会他念的祈祷词,也从来都没听清那个保佑牲畜的菩萨叫什么,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菩萨。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深深地沉浸在一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的幸福感之中,虽然饭桌上少了爷爷奶奶,但也多了五爷,爸爸和姑姑,怎么都比平日里由我,大娘和大伯组成的沉默饭局好。我也曾试着把大娘当成自己的妈妈,把大伯当成自己的爸爸,把我们吃饭的样子想象成一家三口在一起用餐的温馨场景,可我们之间那种揪心的沉默,不是相互夹两筷子菜,说两句玩笑就能打破的。

  我知道大娘嫌弃我和我爸,我也介意她对我们的冷眼,可我没办法,我爸再怎么不让人省心,他也是我爸。面对大娘的数落和讽刺,我只有沉默,因为我没有底气去反驳,哪怕产生一个反驳的念头都让我觉得心虚,因为她挑出来的刺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是她无中生有的。大伯夹在我们中间,就像一块双面胶,两边讨好,希望把我们黏在一起,只是我和大娘之间的心结好似掉在胶面的沙尘,让胶失去了粘性,大伯的调剂,只能使大娘心里怨气更重,使我心里更难受。

  三

  “小五(大娘和大伯都叫五爷小五),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弟弟(我爸)的女儿都要上初中了,你也该成个家了吧。”大娘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五爷说,可我始终觉得它的语气里有种试探的味道。

  “是啊,五哥,你为什么还不成个家呢?你虽然没读过书,可能力也不差,现在工资也不低,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说出去呀,好多女人抢着要你呢。”姑姑也跟着附和。

  “我不结婚。”五爷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时,我们都一脸不解地看着五爷。

  “不结婚?是不是没找到合适的呀?没关系,大嫂帮你介绍一个,我那个兄弟媳妇的姐姐你还记得吧,去年死了男人,现在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但人家工作好啊,还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呢。”还是大娘反应快啊,大家都还在为五爷刚才那句话范迷糊时,大娘赶紧接下话茬。

  “这怎么行?我五哥又不差,干嘛要娶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儿子,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嘛。”姑姑不满地咕哝。

  “我不结婚,我想过了,我这辈子就把盼盼养大就好了。我小时候没读过一天书,现在盼盼成绩这么好,我一定要供她到大学毕业。”五爷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可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我看了眼坐我旁边的爸爸,他也和大家一样,傻傻地盯着五爷看。

  五爷既然这么说了,当着我的面,大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年夜饭快结束的时候,大娘突然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和你们大哥商量乐很久,趁着今天大家都在,就说了吧,省得以后再召集人时麻烦。”

  “大过年的,你干什么?”大伯拉了拉大娘的衣袖,小声对大娘说。

  大娘瞪了大伯一眼,不理睬大伯,继续说道:“我要分家,小五跟我和你们大哥一家,盼盼和她爸一家,如果齐俊不想抚养盼盼,那就让盼盼跟我们一家,齐俊自己一家。”

  这话傻子都能听明白,大娘是要孤立我爸。

  我不安地看着爸爸,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大娘的话会让爸爸伤心。可我再次发现我低估自己爸爸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心里顿时憋了一股气,难受极了,像要炸裂似的感觉。

  “我无所谓,随你们便吧。”爸爸居然是第一个站起来表态的人,说完,他放下筷子,转身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现在正过年呢,大家团聚都来不及,分什么家啊?”姑姑笑着打圆场,但那笑是那么勉强和尴尬。

  爸爸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却始终不发一语。饭是没办法继续吃下去了,五爷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也跟着走了出去。杯中的酒一半被震出洒在桌面上,一半在杯子里摇晃。大伯指了指大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回来再跟你算账!”循着五爷的身影而去。

  看着一桌未吃完的饭菜,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再重要的话就不能等到吃完这顿饭再说吗?

  四

  惯例的守岁,只为等待下一个年份的到来,等待一个新的开始。爸爸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娘和大伯已经去睡觉了。守岁,只是我和五爷两个人的事。

  我和五爷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看春晚一边下象棋,和五爷对战,我是不敢轻敌的,电视的声音开得再大,我都能自动过滤,让心思完全扑在象棋上面。这也是我喜欢下象棋的原因之一,它能让我很快进入忘我的状态,哪怕是自己跟自己对弈,也可以一心一意,不受外界干扰。

  见我连输几局后兴致有点减弱,五爷故意让我赢了一局,然后就开始收拾棋盘,边收边说:“咱叔侄俩难得聚一聚,还是谈谈心吧。”

  我说好,其实我之所以表现得兴致不高,并不是因为输了棋,输给自己的老师我并不觉得丢脸,只是在看着棋盘思索对策的时候,我想起了爸爸。爸爸也陪我下过棋,但我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五爷,你真的不打算结婚了吗?”我先开口问他,因为这应该是我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嗯。”五爷正在把棋子一颗一颗地摆进棋盒里,听见我的话,左手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五爷是左撇子。

  “是因为我吗?”我小声地问。

  五爷抬起头来,看着我,若有所思:“是,但不全是。”

  我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问:“那还因为什么呢?”

  “你还小,等你大了再告诉你。”五爷摸摸我的头。

  我点点头,又想到今天大娘提出的分家的事,继续问道:“五爷,你想分家吗?”

  “不想。”

  “我不想爸爸被分出去。”

  “我知道。”

  “五爷,你劝劝大娘和大伯吧,他们最听你的话了。”

  “傻孩子,你知道你大娘为什么听我的话吗?”

  我含泪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我只是隐约觉得他们可能像我一样心里对五爷有种敬重之情吧。

  “因为我赚的钱都交到她手里了。”

  “大娘不是说你赚的钱都被我花了吗?”

  “被你花了?你能花多少钱?”五爷笑笑,“快十二点了,去睡觉吧,明天早上可不能睡懒觉的。”五爷看了看电视,对我说。

  “不是要守岁吗?”我问。

  “哪年守岁你守过十二点了?”五爷摸了摸我的头。

  “可是我还想和您聊聊天。”我说。

  我跟五爷聊起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五爷认真地听着,适时地点头或者摇头。跟五爷聊天是件幸福的事情,他不仅会像朋友一样聆听我的心声,还会像老师一样给我意见,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五爷就是我,我就是五爷。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糖果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几颗,春晚中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三,二,一。”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敲响那一刻,原本安静的村子里顿时鞭炮齐鸣。可我的爸爸,此刻,他又在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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