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看见您身上疼,儿子心里自然就疼。”
“爸爸,我爱你,我们大家都爱你,全家人都盼着您能够早点好起来。”
半夜里,我躺在窄小的病人家属陪护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病房里静悄悄的,隔着一张薄薄的布帘,隔壁病床上,这一对父子的对话清晰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七十出头的老人,姓郭,我叫他郭叔叔,说话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我叫他郭哥。
郭老爷子实在是个开朗乐观的人,虽在病中,但总是一脸的微笑,阳光灿烂的样子,好像到医院里来不是瞧病,而是旅游似的。谁能看出来,他是个肿瘤患者,而且弄不好就是还未确诊的癌症。老郭,郭哥,还有老郭的老伴郭哥的妈我们叫她刘阿姨,他们这一家子都是热心人,而且就都是这城里的人,原来的印象里,好像大城市里的人都是冷漠缺少人情味的,现在看来,也未必都如是,哎!都是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记得父亲刚刚入院的那天,一家子人把父亲送到病房里,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们这些儿女们个个都怀着的是一颗忐忑的焦虑的心,个个脸上都是阴云密布看不到一丝亮色。我们担心,我们害怕这张小小的病床会成为父亲生命的最后一站。这个时候,早在病房里呆了多日连大年三十都没能回家吃顿年饭的郭叔叔和刘阿姨围拢了过来,他们站在父亲的床前,跟我们打招呼,嘘寒问暖,询问父亲的病情,介绍这所全省最顶尖的医院的状况以及病人入院须办理的一应手续,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顺利地办完了所有的入院手续,正是因为郭叔叔一家人的存在,我们对这个陌生环境的疏离感一下子淡去了不少。
原本天南地北素不相识,彼此生命毫无交集的两家人相聚在这病房里,竟也便成就了一段缘分,短短数日的相处,大家便从相识到互相关心照顾,和谐得就像一家人。郭哥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看到郭叔叔病情有所缓解,郭哥脸上就见了光,说话又快又响亮,走路的时候都哼着歌,可等到老爷子病情反复了,疼得大声呻吟的时候,我看见郭哥跟大家说话,眼里都含着泪。而且郭哥照顾起病中的郭老爷子来,真的是一句话没得说,可谓知冷知热无微不至,这一点也让郭老爷子相当地满意。“我这儿子,还行。没白养。”郭哥不在身边的时候,老爷子这样对我父亲说到,那口气里不无骄傲。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可就连我那一向心细如发把父亲照顾得周到妥帖的妹妹,也不得不对郭哥竖起大拇指。
“爸爸,看见您身上疼,儿子心里自然就疼。”
“爸爸,我爱你,我们大家都爱你,全家人都盼着您能够早点好起来。”
若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若不是亲眼目睹了郭家父子之间的那份深情,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四十多岁大男人的口中,一定能让我感到恶心透顶,虚伪透顶,肉麻透顶。可在这一刻,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残冬的深夜里,在这个安静得彷佛听得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的病房里,我听到这两句话,心里却只剩下由衷的感动,感动得没完没了感动得彻头彻尾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侧过头去,看着躺在旁边病床上的已经陷入熟睡中的我的父亲,那张因为病魔的摧残而显得异常苍老憔悴的脸上青筋突出沟壑纵横,满头的白发乱成了一团衰草。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衰老,变得在病魔的面前显得这么孱弱,这么无助,这么不堪一击。那被我深深隐藏在心底里的最柔软的部分好像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又一下,一种莫名的疼痛迅速地淹没了我,不知不觉中,有泪珠滚落在脸上,在颈子里,痒痒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我的父亲结婚很晚,我记得我才刚刚懂点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那个时候他在农村一个小学里当校长,整天忙碌着,即使回到家里,也是伏在案上写过不停,好像这个学校没有谁都可以,没了他就不行。以至于母亲对他满怀抱怨,家里的事,无论柴米油盐,还是应酬往来,乃至儿女们生病进医院,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而他只有工作,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管,但那时的父亲却过得很充实很自足,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上高三那年,父亲就退休了,在学业上,父亲曾经一度对我寄予厚望,而我却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父亲本来还可以在岗位上再干几年,可我的母亲早早地去世,父亲一边辛辛苦苦地拉扯着我和妹妹慢慢长大,一边还要照顾年迈多病的奶奶,为了让风烛残年卧床不起的奶奶在最后的日子里多得到些照顾少受些苦,父亲不得不提早退休,离开了他所热爱并且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工作岗位。
然而我和父亲曾经一度隔膜,尤其是在父亲续弦了之后,我在心里埋怨着父亲,觉得他是个自私的人,给儿女们的关爱不够。而父亲对我的不满意大概是因为我这个儿子太过叛逆,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根本不考虑父亲的意见。有一些日子里我们几乎很少来往,即便是短暂的相处,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好讲,有时候往往是说上几句,便话不投机。即便是在我终于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除了必须为自己的日子而奔波之外,闲暇的时间里,我也总是更愿意呆在自己的小家里,陪着老婆儿子,却很少回去多陪陪父亲。
但父亲的晚年似乎还是不错的,他跟新老伴的感情很好,他参加了街道的老年活动中心,他好像依旧很忙,整天忙于教一帮老头老太太写书法唱歌什么的,遇到个节日庆典什么的,他们还上街游行,表演,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他们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大街上,个个都穿着统一样式的颜色鲜艳的衣服,敲锣打鼓,父亲是旗手,擎着红旗走在队伍的前面,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精神相当饱满。我儿子使劲拉扯我的衣襟:爸爸快看,那是爷爷!那是爷爷!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真的是一点都没老,而且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就好像我的父亲还将永远年轻似的。
但父亲却真的是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却真的就变得这么老了,而我,却似乎从未察觉。仔细想想,我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从来都不是。病中的他变得这么爱唠叨,变得情绪极不稳定,无缘无故发脾气,有的时候任性偏执得如同一个小孩,需要我们好言抚慰,需要我们处处哄着他,让着他。父亲还变得爱流泪,他从妹妹那儿得知我现在生活中出现了一些问题的时候,他流了泪。我因为儿子生病不得不临时回家一趟的时候,他更是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我都不敢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也会流下泪来。我曾经以为我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实在是无足轻重,要不是因为他这次病得这么厉害,我都不敢想象我能和他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天天朝夕相处,给他洗脚,给他擦身,像哄小孩子吃饭一样给他喂饭。在我离开家陪父亲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天都非常牵挂着我的儿子,我和我的儿子从未这么长时间地分开过,有的时候儿子接听我的电话,什么话都还没说,叫了一声爸爸就开始伤心地哭,我心里就开始甜蜜地痛。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当年是不是也曾经这么牵肠挂肚地想念着我,无论走到哪儿,都那么牵肠挂肚地想念着我。
父亲是大年初五那天因为病情持续恶化而转到这所全省首屈一指的医院里来的,之前,他已经先后在县里,市里的医院里躺了将近两个月,因为父亲的病,这个春节全家人过得愁云惨雾,没滋没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谁脸上都没个笑脸,一个巨大是阴影始终笼罩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心头,而父亲自己也几乎是完全丧失了信心只剩下悲观绝望,甚至拒绝配合医生的治疗,这让我们更加着急上火。
然而,幸运的是,父亲在这儿遇上了郭叔叔,遇到了郭叔叔一家,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幸运。在父亲入院后的这些日子里,自己身在病中的郭叔叔就像一个尽职尽责满怀爱心的心理辅导师,几乎每天都要在父亲的床前坐上一会儿,因为他的病跟父亲的病差不多,他用他自己的经验现身说法,开导父亲,宽慰父亲,鼓励父亲。同病相怜,他的话更能够打动父亲,能够说到父亲的心坎上。即便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从我们这些儿女们口中说出来,父亲会以为这不过是对一位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亲人的一点宽慰,属于善意的谎言。但这些话从同样深受病魔折磨的郭叔叔口里说出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就是同志们从长期同病魔作斗争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是仙丹妙药,一道灵符。在郭叔叔的循循善诱耐心引导之下,父亲的精神状态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病情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这可真的是缘分哪!为了表达我们对郭叔叔这一家子的感激,妹妹特地赶回老家,给郭叔叔家带来老家大包小包的土特产。郭叔叔家里医院不远,每次刘阿姨在家里做些好的营养餐补品什么的也都是毫无例外地一式两份。说起来也真的是奇迹,两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子孩子气似的为了要比一比谁的精神头更好谁的声音更大谁的胃口更好,结果是都变得能吃也能睡,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为此,连资深的医生护士们都惊讶不已。
刚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医生给我们两家都带来了好消息。两个老人虽然都确诊了有肿瘤,但都没有恶化的迹象,初步确诊为良性肿瘤。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家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整整难受了几个月一直悬了着的心一下子都放下了。为了庆祝两个老人在这场战役里的这个阶段上的胜利,郭哥说的是为了庆祝我们两家人的胜利会师,我们都觉着应该好好的过这个元宵节。
郭老爷子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全都到齐了,我们家里也是一样,家里人听到了好消息,从家里巴巴地开着车赶了几百公里来到医院里。就是为着让病中的两位老人家高兴高兴。热热闹闹的晚宴开始了,大家都举起杯,共同祝愿两位老人能够早日战胜病魔,从此健康长寿。两个老头子还兴致勃勃地唱起了革命歌曲,大家都拿出手机拿出平板电脑,记录下这热热闹闹的令人感动的场面。
我站在十四楼的窗前,望着窗外的这座城市。因为刚刚经历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初雪,整个城市被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覆盖着,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尤其是正当傍晚,华灯初上,城市里渐次燃起的灯火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散发着温暖的可爱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而身后的病房里,更是春意浓浓,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温暖和感动。我想,这迟来的第一场雪也许也是一个好的征兆,预示着父亲还有郭老爷子的病能够早一天好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天下每一个人都健康,快乐,愿天下每一个家庭都团圆美满,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