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我陪妈妈去台山探望长舅。同行两车人,还有我的表弟、姨仔、妗姆,主角当然是几位老人,即是妈妈的两姐妹以及弟妇。长舅是妈妈表嫂(我叫表妗)的哥哥,跌断颈骨后常年卧床,在我表妗的多次催促下,妈妈终于鼓起勇气,冒着晕车的危险去一次。我知道,如果不是晕车,妈妈一定经常会去探他,对生病的老工人尚且如是,何况自己亲戚?
此行的第一站是表妗的故居,她们打算拜拜祖先再去见长舅。我跟着表弟的车到了一个叫“三家村”的地方,不期然地回到我30年前来过的、一直希望再来的地方。
30年了,我已经忘记了村里的容貌,甚至忘了这间小屋的格局,不过这不影响我对这里的美好回忆。小学五年级时,姐姐带着我,去表舅家玩。那时正放暑假,我们天天与表姐、表哥在一起。当时,表姐高中毕业后就读新会卫校,二年级的样子,而表哥正在读初二,比我大两岁。表姐与姐姐有说不完的话,而我与表哥经常去水库游泳。我平时在城里约束甚多,难得到了农村,疯狂地玩了两周。
我记得我们一起捉荧火虫,那忽明忽灭的精灵,好像台山特别多;一起捉青娃,只要一支强力电筒,那家伙就乖乖的不动了。到了某个节日,表姐带我们到村后树林里摘五种树叶,要做五叶糕,其中一种竟是芋头的叶子。有趣的是,在这个节日,村里的人互相请吃饭,今天我过你家吃,明天你过我家吃,没完没了的,好像全村都是一家人。的确,整条村都姓雷。我永远记得,傍晚在门口乘凉,听着录音机唱着《小小的宇宙》那首儿歌。那歌声,留住我童年最快乐的一幕。
我真想再看看那水库,多少次我在GoogleMap上寻找大江镇三家村附近的水库,不敢肯定。我想那水库一定不远,步行不超过15分钟。我们游泳的地方,其实是水库的排洪渠,石砌的、方形的,不断流淌着清澈的溪水,清得无以伦比。表哥教我在水里睁开眼睛,我一开始不敢,后来勇敢地睁开了,看到了美妙的水底世界,诸如水草、水蜘蛛、小青蛙,还有草履虫。岸边还有种草叶,刮开皮就粘糊糊的,每次我都随手摘一点。农村真是个丰富、好玩的地方。
与表哥相处多了,吵架的机会也多了,我受委屈、哭鼻子时,姐姐安慰我说:“舅舅一家很快就移民美国了,以后见面很少了,你忍耐些,给点好表现。”果然,我们走后的同年,即1984年,舅舅举家去了美国,我们也再没有来过这里。
表姐、表妗两年前回来过一次,与表姐夫一起回来。表姐夫在美国开了家装修公司,通过买入旧房子,装修后再卖出,赚了很多钱。表哥也在他公司当装修师傅。而表姐,一边在政府当公务员,一边忙着考各种证书,提高丈夫公司的资质。表姐夫的学历不高,幸好有位读书聪明的老婆,才应付得了美国的诸多证书要求,他真心地感激老婆的相夫教子。
今天,我走进这间阔别30年的房子,心情别样激动。一切都保存完好,好像主人刚刚离开。看那进门左侧的烧柴灶炉,上面反扣着两个铝鐣,鐣底黑乎乎的。右侧吊着一只纱柜,两层的、木质的,相当于现在的冰箱,可以防老鼠、蟑螂。正厅小得不像厅,只容得一张饭桌,饭桌由一块厚厚的防火板和分离的铁支架组成,当时算高级了。
正面见到两个神位,贴地的土神位,和两米高的祖先牌位。一栋木梯斜贴着它们,木梯其实很简陋,木板宽窄不一,爬在上面要小心翼翼。上到二楼,也许称为“阁楼”,就是表姐当年的闺房。床是架子床,全木结构,床眉雕着花鸟,这款式现已淘汰,一下子像回到清末民初。
床前的书桌上堆着大堆的作业本、笔记本、测验卷,上面写着表姐、表哥的名,有数学、化学、英语、生物等等。字迹清晰、娟秀,好像一下子见到主人。笔记本上灰尘不多,好像主人刚走开两个月,又好像上学期的书簿未来得及整理,又转入新学期。表哥、表姐,此刻我好想再见你们,与你们再续童年的快乐。翻翻表姐的英语笔记,可见她学习非常认真,一句一译,书写工整,难怪她到了美国,很快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融入当地社会。
在出国前,表舅是台城中学的教导主任,学养深厚,治学严谨。表舅共有6位兄弟姐妹,全部移居美国。外婆即表舅的姑姑,父兄是台山的名门望族“雷家”,家里有许多留洋的医生、律师,后遇到日本侵华而家道中落。我外婆从8岁开始就住在这间房子,直至结婚,她嫁到邻县--新会县小冈镇。
可惜她嫁错郎,一个贪玩、浮夸、不负责任的男人,留下三个子女,沦陷后就躲到香港不再回来。外婆生活异常艰难,九死一还,屡受政治迫害,但她没有改嫁、没有低头,而是以柔弱的双肩务农,担起整个家,为了给我妈妈交学费,她把家里唯一的板凳都卖了。在走投无路时,外婆也曾回娘家讨些生活费,也就是向自己的哥哥、表舅的父亲,就是在这条村子。外婆的一生,演绎了何谓“坚强不屈、庄敬自强”,她拥有传统知识女性的一切美德。
外婆的好学、正义、坚强,传给妈妈,又传给了我,当然还有我哥哥、姐姐,我深知生活的艰辛,不忍浪费生命的一分一秒。如果我没有成就,我在九泉下何以有面目见外婆?外婆的含辛茹苦,难道就为了生出我这个平庸之辈吗?此刻,站在小阁楼,表姐、外婆的同一闺房里,与她们作精神上的交流。我今天的状态,是否愧对她们?
面前的房子,一切用品那么古旧却那么完好,足见30年前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也留住了我30年前来时的一切。时间在这里凝固了30年,任外面潮起潮落、风云变幻,里面却岿然不动。童年的我,还不会观察生活,今天我却可以从生活用品去了解主人的性格、经济能力。那时的我只知道新奇好玩,今天的我知道生活的艰辛、亲情的可贵。
关上阳台的门,拉上门闩,插上菜刀,再搬回那根树干削成的“天地锁”,遥望村里高耸的碉楼,今晚盗贼不会来了吧?敢来还有菜刀伺候!放好作业簿、测验卷,关上房门,吹灭煤油灯。亲爱的小屋,一切回归原状吧,当我们没有来过。外婆,我又进一步了解了你,我会“自奋蹄”,不负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