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在充满观念困扰和功利张望的当代中国大陆诗坛,顾城诗歌之“精神自传”性的、如“水晶”般纯粹与透明的存在,标示着别具意义的精神鉴照与美学价值——脱身时代,返身自我,本真投入,本质行走,消解“流派价值”和“群体性格”之局限,成为真正个人/人类的独语者,并以其不可模仿、无从归类、极富原创性的生命形态和语言形态,轻松自如地创造出了一个独属顾城所有的诗的世界:澄淡含远,简静留蕴,畅然自得,境界无涯,富有弥散性的文本外张力,进而提升到一种真正抒写灵魂秘语和生命密码的艺术境地——当代汉语诗歌艺术在顾城这里回到了它的本质所在:既是源于生活与生命的创造,又是生活与生命自身的存在方式。
何言宏:“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顾城:《学诗笔记》,《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对于顾城的诗学追求,很多人的印象一定都深刻。顾城以其孩子般的诗思和语体构造了一个诗的天国,这样的天国,正因为其高于世界,而又面向着人类,所以在实际上,又与我们的尘世存在着紧张。它不仅会安慰我们,也会在灵魂中撕裂着我们。
张清华:从唯道德论的角度看,他也许不应该被写在这里,但是从一种更大意义的悲剧和诗意的层面上理解的话,他就变得很有必要。顾城文本的影响力几乎超过了所有当代诗人,这是我们无法将他绕开的理由。童年(童话)思维成就了他,最终也将他毁灭,他是一个“至死也没有走出精神的童年”的诗人,拒绝成长是他一切成就和悲剧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他也是雅斯贝斯所说的具有深渊倾向的诗人——“毁灭自己于作品之中的诗人”,因而也是一个诗与生命合一的“一次性写作”的诗人。他的精神现象学意义虽然有更多负面的角度,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诗歌中也包含了更多幽暗的和深渊式的人性复杂内容,使其单纯的表达中蕴含了丰富的信息:死亡、忧郁、脆弱……这一切与诡奇的幻想、大自然的情境以及他那阴郁又透明的表达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他那具有无穷魅力的诗句。他再次生动地证明,在高尚和卑下之间、在真理与谬误之间、在善良与恶之间、在天才与疯狂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但诗歌从来就是这样,它不是道德的楷模,尽管它确秉持了更高的道德——它远比道德要复杂。在这个意义上,顾城不但无法删除,而且是一个最生动的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