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是中国文学语言特色最华丽的一种书写体类, 其中固然经由历史长河的自然流变, 更关键的则属士大夫文学传承变创的精彩绝艳, 于是我们若就中国文学史的时间序列观之, 显然六朝阶段正是文体与文论彼此辉映的首一经典坐标, 其中如刘勰《文心雕龙》既体大虑周地体现当时骈文骈俪、声律及用典三大主要审美论述, 同时此书也是六朝骈体书写, 此外有关骈文风潮在六朝的蔚然兴盛, 实质上尤其攸关汉赋鼎盛, 及其对魏晋南北朝文体辞赋化的重要濡染渗透趋势, 于是六朝文体普遍赋化, 臻至成为骈文风潮蔚然郁兴, 无论从骈文的形成要件, 与作者遣词用心面向观之, 都攸关汉魏六朝的文章赋化的流变趋势。故此对于唐代以来, 一方面深受初唐以来六朝文风的传统熏陶, 乃至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三拟《昭明》文选, 并且传世文集中还留下《拟恨赋》及几篇六朝小赋的具体创作, 甚至盛唐之际同时交游的诗圣杜甫, 也称述李白诗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上述诸种唐人载叙, 实已历历如绘地勾勒出诗仙李白一方面固然传承蜀乡先贤陈子昂以汉魏风骨为宗的文学复古大纛外, 甚至揭橥“自从建安以来, 绮丽不足珍”的文风思辨论述。时颇潜心深究于六朝文学, 并曾自称“一生低首谢宣城”, 上述种种文学载叙及其本人自述, 都一一见证诗仙李白绝非一昧扬弃六朝文风, 独钟汉魏风骨的大唐诗仙, 其中适足映现李白对于六朝文风的因革及其复变。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仙李白向以“豪放飘逸”为其代表特色, 并且文如其人, 相得益彰, 其中“豪放”主要体现为盛唐气象的宏衍开阔, 而飘逸则尤重展现超俗不凡、变正为奇的非常取向, 唐宋以来如殷璠、杜甫、王安石、严羽诸家的相关评论可谓不一而足, 然而就李白早年在安陆时期所撰《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所揭示的梦想蓝图而言, 毕竟是以追梦长安, 辅弼君王, 并臻至“寰区大定, 海县清一”, 实现其兼济盛世然后功成身退的志业鸿图, 方始以潇洒出尘之姿, 追步“陶朱、留侯、浮五湖, 戏沧洲”。然则诚如李白此一人生梦想蓝图中所揭示的自我写真:“近者逸人李白, 自峨嵋而来, 尔其天为容, 道为貌, 不屈己, 不干人, 巢、由以来, 一人而已。”如是庶几乎以谪仙自视的李白, 固然绝非以“一朝飞腾, 为方丈蓬莱之人”画地自限, 反之, 始终以大鹏自喻的谪仙人生梦想坐标, 显然仍是以振翼高举、追梦长安为其首要鹄的。
诗仙李白俨然即是以借由此篇山岳神旨的骈俪移文, 正式向世人宣告其谪仙追梦蓝图及其谪仙形象的自我写真, 其中所谓“逸人李白”, 绝非简单寻常的仙道隐逸指涉意涵, 而是涵摄纵逸不拘的非常李白, 然则无论如何向以豪放飘逸见称的诗仙李白, 当他历经攀龙长安、漫游、干谒种种波折, 终得以在玄宗天宝元年秋夙愿以偿地深获玄宗赏识召见于长安, 从而展开上述李白人生蓝图的重要实践及其转捩关键, 据唐代范传正所撰李白墓碑文之载叙:
常欲一鸣惊人, 一飞冲天。……由是慷慨自负, 不拘常调, 器度弘大, 声闻于天。天宝初, 召见于金銮殿, 元宗明皇帝降辇步迎, 如见园、绮。论当世务, 草《答蕃书》, 辩如悬河, 笔不停缀。元宗嘉之……德音褒美。褐衣恩遇, 前无比俦。遂直翰林, 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 多陪侍从之游。
诚然甫入长安, 召见金銮并由此供奉翰林的诗仙, 若可“专密命”, 并进而献替玄宗, 竭思司言之任, 复“陪侍从之游”, 应该得以逐步实现“逸人李白”的士人生涯及其梦想蓝图, 然而问题则在李白于前后二年的供奉翰林生涯里, 若从现有的历史相关文献, 尤其是李白所传世的诗文集加以观照, 天宝初年翩翩来去的李白, 显然是“多陪侍从之游”, 而罕见有献替君王, 常“处司言之任”以辅弼君国的具体载记, 故初入翰林的诗仙李白, 即使如李阳冰所称, “置于金銮殿, 出入翰林中, 问以国政, 潜草诏告, 人无知者”。然而终竟不免吉光片羽, 稍纵即逝, 故李阳冰《草堂集序》乃谓“丑正同列, 害能成谤, 格言不入, 帝用疏之”, “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 谓公谪仙人, 朝列赋谪仙之歌数百首, 多言公之不得意”。
由上述唐代同时且见交往的李白重要文献所载, 诚然供奉翰林期间前后二年左右的诗仙李白, 大体是以文学“多陪侍从之游”, 而罕见“司言之任”的长安身影, 对照《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李白所歌乐的追梦长安, 辅弼君王的诗仙鸿图进路, 可谓乖违舛误, 于是如范传正所述“既而上疏请还旧山”, 终竟铩羽而归的遗憾, 其中固有脉络可循, 但从“逸人李白”的才性及其文学特质观之, 范传正所述李白当时“以为千钧之弩, 一发不中, 则当摧橦折牙, 而永息机用, 安能效碌碌者苏而复上哉”便显得赐金还山一事水到渠成, 势有所至, 唯值得寻思细绎者, 乃在范传正李白新墓碑之文又称:
脱屣轩冕, 释羁缰锁, 因肆情性, 大放于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 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事于文律, 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 将以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 遣余年也。
从其语境而言, 固然主要指陈李白赐金还山, 并富于诗仙“豪放飘逸”特质的人生告白与未来前瞻, 然则却由此具体而微地对照出李白供奉翰林时期, 以“多陪侍从之游”为主的仕宦身影及其谪仙情志隐喻。
当李白深富六朝骈俪的文学风采造诣, 于天宝之际, 偿夙愿进入长安, 供奉翰林之初, 以文学侍从的主要士人身份及职能, 又体现为贵游文学历史中, 惯见的奉诏宫中行乐书写, 甚或从事无可抉择, 亦不可避免的宫体书写, 其中骈俪的语言形式, 当然包括声律或用典的铺排及演绎, 对于这位不拘常体, 又以“豪放飘逸”见称的诗仙李白而言, 既是一种宫廷贵游文学风华再现的华丽游戏, 却也是贵游宫体的文学传统的既定文律, 同时, 借由李白出蜀后寓居安陆十年, 借由骈俪、赋笔合流的寿山论述, 所铺陈的长安梦幻蓝图而言, 如是的“多陪侍从之游”, 反之却憾于将“处司言之任”的李白形同一场李白借由以骈俪书写为经, 以声律及赋笔等六朝文体为纬的诗仙长安追梦之旅, 贵游宫体文学基调的华丽演绎。然则面对如是的情境, 就诗仙李白的梦想蓝图而言, 是否意味着即是一场名为“当骈俪遇见飘逸”的书写困境隐喻与其长安情志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