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中学生阅读的林清玄散文三篇

2019-07-01林清玄

  散文一: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toulouse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 爱,可惜他 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石,使澎湃的才华愈磨愈锋利。

  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大部分是阿波罗性格,为我们留下了生命深远的刻绘;但是史上的艺术家则大部分是戴奥尼修斯性格,为我们烙下了生命激情的证记。也许艺术家们都不能见容于当世,但是他们留下来的作品却使他们戴上了永恒、真正的桂冠。

  这种命运的线索有迹可循,有可以转折的余地。失去了双脚,还有两手;失去了右手,还有左手;失去了双目,还有清明的心灵;失去了生活凭惜,还有美丽的梦想——一只要生命不被消灭,一颗热烈的灵魂也就有可能在最阴暗的墙角燃出耀目的光芒。

  生命的途程就是一个惊人的国度,没有人能完全没有苦楚地度过一生,倘若一遇苦楚就怯场,一道挫折就同关斗室,那么,就永远不能将千水化为白练,永远个能合百音成为一歌,也就永远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如果你要戴真正的桂冠,就永远不能放弃人生的苦楚,这也许就是我对“我怎么办?”的一个答案吧!

  散文二: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黄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我看过无数艺术家用心血创作的结晶,它们都或多或少有可观之处,但是我们看画的时候本来心是空的,看完之后整个被充实起来,有时候心里被塞得完全没有空间,总要经过一段宁溢的时间,心里才平静下来。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王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暴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黄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黄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光。”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精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穴;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西风吹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 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现任文化大学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1957年剃发出家,即致力艺术、宗教之推展,所绘禅画享誉海内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极艺廊举行个展,这是他五十年来首度在台北举行禅画个展,观后甚为感动,略志其感。

  散文三:知了

  山上有一种蝉,叫声特别奇异,总是吱的一声向上拔高,沿着树木、云朵,拉高到难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戛然而止。倾听起来,活脱脱就是:知——了! 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蝉如此清楚的叫着“知了”,终于让我知道“知了’这个词的形声与会意。从前,我一直以为蝉的幼虫名叫“蜘蟟”,长大蝉蜕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蝉,是这世间多么奇特的动物,它们的幼虫长住地下达一两年的时间,经过如此漫长的黑暗飞上枝头,却只有短短一两星期的生命。所以庄子在《逍遥游》里才会感慨:“惠蛄不知春秋!”蝉的叫声严格说起来,声量应该属噪音一类,因为声音既大又尖,有时可以越过山谷,说它优美也不优美,只有单节没有变化的长音。

  但是,我们总喜欢听蝉,因为蝉声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飞上枝头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咏叹。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听万蝉齐鸣,会使我们心中荡漾,想要学蝉一样,站在山巅长啸。

  蝉的一生与我们不是非常接近吗?我们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阴用在学习 ,渴望利用这种学习 来获得成功,那种漫长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样;一旦我们被世人看为成功,自足的在枝头欢唱,秋天已经来了。孟浩然有一前写蝉的诗,中间有这样几句:黄金然桂尽,壮志逐年衰。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听蝉声鸣叫时,想起这首诗,就觉得“知了”两字中有更深的含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边在树上高歌,一边心里坦然明了,对自己说:“知了,关于生命的实相,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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