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文学使人胆大

2018-07-20莫言

  少年时我胆子很小,夜晚不敢出门,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往庄稼地里钻。母亲曾多次质问我:

  你到底怕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母亲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怕人!因此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怕。

  因为文学,我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有一天我睡到半夜,看到月光从窗棂射进来。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家门,沿着胡同,爬上河堤。明月当头,村子里一片宁静,河水银光闪闪,万籁俱寂。我走出村子,进入田野。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我感到这辽阔的田野,这茂盛的庄稼,包括这浩瀚的天空和灿烂的月亮都是为我准备的。我感到我很伟大。

  我抬头望月亮,低头看小草,侧耳听河水。我钻进高粱地里听高粱生长的声音。我趴在地上,感受大地的颤动,嗅泥土的气味。我感到收获很大,但也不知道到底收获了什么。

  我连续几次半夜外出,拂晓回家,有一次,我听到母亲对我妻子说,他从小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现在胆子大了。

  很多次被人问起文学有什么作用的问题,现在我会这样回答:文学使人胆大。

  真正的胆大,其实也不是杀人不眨眼,其实也不是视死如归,而是一种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不被舆论左右、敢于在良心的指引下说话做事的精神。

  在那些个月夜里,我自然没有找到什么灵感,但我体会了找灵感的感受。我第一次感受到灵感的袭来,是1984年冬天我写作《透明的红萝卜》的时候。那天早晨,红日初升,天地间一片辉煌。

  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红衣的丰满女子走过来,她手里举着一柄鱼叉,鱼叉上叉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似乎还透着明的红萝卜……这个梦境让我感到很激动。我坐下来奋笔疾书,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写出了初稿。后来,我从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里面读到一段话:“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边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生动的图画:街道上白雪皑皑,路边的水潭里,热气蒸腾,黑色的大狗伸出红色的舌头,舔着热水。这段话不仅仅是一幅画面,也是一个旋律,是一个调门,是一个叙事的角度,是一部小说的开头。于是我就写出了:“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就是《白狗秋千架》的开篇。

  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去书店买书。我的想法是,书里总是能找到一个好句子,而一个好句子,很可能就会引发灵感,由此产生一部小说。

  获得灵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异,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一部好的作品,必是被灵感之光笼罩着的作品。而一部平庸的作品,是缺少灵感的作品。我们祈求灵感来袭,就必须深入到生活里去,像预防肥胖那样:“管住嘴,迈开腿。”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半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错的方法。

  (原载《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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