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古国枞川最高的汉武阁上,目光作渡,心笔为桨,俯视八百里辽阔的皖江,我诞生的地方,也是纯棉、桑麻和芦苇的故乡。一株株红莲迎着灿烂的阳光,一支支芦苇铺成着秋水天长,青石小桥古径人家,江花绿水如诗如画。美丽的皖枞大地,浮山夕照,气象万千……
夕阳隐去,夜幕开始垂下,莲花湖畔,树梢上那高高挂起的盏盏红灯笼,招摇地挑开枞川夜色的面纱,长巷短弄,黑色的瓦,白色的墙,墨青色的古屋长巷,撩拨古镇温润遥远的记忆,抬眼回眸间,时光在仿若倒转——
明清时期枞阳的板图上,分布着许多私塾书院,庙宇祠堂,茶楼酒肆。青黛色的山体,起起落落的河泽。从汉武帝南巡于寻阳浮江射蛟,作《盛唐枞阳之歌》始,两千多年来,这片灵秀的山水,浸染着厚重的人文色彩。静默的苍烟下,射蛟台、陶公祠、吕蒙城、北山楼,那些古朴的前朝遗迹,如同出土于秦汉时期的青铜器,凝聚着斑驳锈绿的色调,漫溢着历史悠然的陈香。
思绪在桃李夹岸的渡口徘徊,目光久久地萦纡于秀水明山之上,枞川如锦的华年在三月的枝头招蜂引蝶,柔媚的东风点明了春的主题。隐隐的白鹤峰下有之乎者也的童音传来,修竹千竿淹映黛瓦粉墙的白鹤书院,朱门、雕窗。学堂内着布衣长衫的老先生,方步横踱,一字一句地解读着桐城派那深奥的古文文字。那些十五六岁的怀春少年,看似凝神静坐,心的目光却从那一堆堆墨色的线装书里偷偷地寻觅着在河之洲的窈窕淑女。
水响飞音,一溪莲声清韵的飞歌唱醒了古镇繁华的梦境,青石街面上,车水马龙,商贾云集。临湖的枞川茶楼里人声鼎沸,着黑布长衫的说书人,生动传神、绘声绘色的讲叙着明清曲艺杂谈与清末的游仙小说,还有各种波澜起伏的侠义传奇,曲折离奇的民间故事。茶客们三五成群侃着京城里奇闻异事,端着白底蓝花的青瓷碗,品着土产的绿茶,嘴里嚼着油条、五香豆,悠闲自在的消磨着午后闲逸的时光。
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名媛诗社的才女们,读倦了风骚歌赋,怀里揣着《牡丹亭》或《西厢记》,三三两两站在玲珑的书楼之上,或对诗、或猜谜、或凭栏遥望长街窄巷中行走的书生、茶客、盐商和穿着皂靴的官差们,对城墙外的世界内心充满想往。在草长莺飞的暖春里,谁家的少年,桃花马上玉树临风,悠悠的穿过长街短巷,耀足了风流。珠帘屏风遮亦不住才女们一点芳心正漫。
避开热闹的市井,由小弄堂深入,隐隐于市的北山楼,南临江水,背靠北山。原木的主干建筑,其黑如砚,其白如宣,暗红的木门内敛而深沉。老先生钱澄之负枚蹑履,逍遥自乐。以三亩薄地裁花果,二亩种蔬菜,四清壁旷,空渚所有。闲时临池观鱼,披林听鸟。或浅酌一杯,以诗词易经自娱。每每月满之夜老先生总喜执古琴一把,坐在惜荫亭里对着浩浩东去江水而弹,琴声丰盈了枞川的山水,枞川的山水浸润着他的琴声,先生与山水合二为一。任千古忧愁,万古功名顺琴声而去,随水而流。
一片花瓣的飘落,划破了原本模糊的记忆。眼前的梦境越发清晰了,穿过历史长长的回廊,石板路跨过时光的断桥之后,这里便是青瓦粉墙的双溪古戏楼。名满江南的阮家班,平素上演的都是阮大诚编剧的《燕子笺》或《春灯谜》。此时戏台上,霍都梁与名妓华行云,字字珠玑的唱词在古筝、琵琶、二胡、竹笛伴奏下,犹如行水流水滑过看客的耳际,如泣如诉,似梦似幻。细腻婉转的唱腔,饱含着欲说还休的情感,令人听来,缠绵悱恻不已。“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那声那叹牵动着浓浓人生感慨,青丝悲白发,让人堕入不知今夕何夕,岁月也朦胧的幻境。
莲湖荷香,漫飘十里。走进枞川就像走进一个庞大的文化道场,整个枞川就浸没在无边无际的诗情墨意之中,包围在清丽的书法和浑润碑刻之间。饱饮文墨的莲湖水刚写完大明的练潭秋月、孔城暮雪,又流淌着晚清的栖林烟雨、竹湖落雁。颜筋柳骨是古浮山耸立的脊梁,隶书曲笔是白荡湖含蓄的情怀。淡墨渲染是枞阳灵秀的山水,而那滚滚江涛与段段飞碧的流泉侧散作高高底底,星星点点的树木、村庄、湖泊。
隔光阴一程,今夜我坐在绵绵的秋雨声中,斜依半盏清茶,时间宛若泻入一方静潭,一寸一寸的地度,缓慢缓慢地消磨。连日的阴雨里,瓦屋窗台之上长满了苔痕,一切都无声无息地远去。只余下那些黑白的过往云烟,依旧隔着影影绰绰的昨天,清清亮亮。
骤雨疏风,柴门紧掩。一杯白酒,细细酌来,待面酡心热之际,信手拈纸一张,挥毫落笔,草就小令一首:枞川好,风晴黄鹂啭。白荡湖畔红蓼月,凤凰山上绿杨烟,怎不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