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校园四季词语散文

2019-05-05散文

  1998年,我还是刚刚走上讲台的乡村女教师,周身洋溢着青春勃发的激情,心存理想,口若悬河。以为,站在讲台前的一棵树,葳蕤生光,语言的枝叶在颤动、呼吸中向四围辐射出灿烂的阳光,渗透清亮的绿意。

  而那些鲜嫩的草、明艳的花,或者蓄势待发的种种植物,伸展了双臂迎接语言的光芒,它们拔节的声响是校园潜伏的暗流,一点点的走出院墙,超越或飞翔。他们就是我眼中拔节的植物,灿烂的笑容、狡黠的眼神、欲行欲远的步伐。1998年的植物清脆欲滴,它们带着谜样的面目,显露在四季词语上迸发出光辉,标本一样晃动着甜蜜和忧伤。

  【春之广告】

  我所在的乡镇有一个非常实在的名字:百里洲。方圆百里,万年泥沙在长江下游沉积成一个小岛。四周环水,气候宜人,土壤肥沃,棉花、花生、沙梨等经济作物的生长真是适得其所,美称“小台湾”。“花开天涯,绵延如梦”的棉花和“皮薄汁多,香甜可口”的沙梨曾是百里洲的炫目外衣,但四围环水的地理位置阻碍了它们的运销,在全国有名的经济作物排行榜上,它们属于“养在深闺的女儿”。

  课堂上,沙梨成为我讲授、练习说明文体的演示品。我们这样开始,从沙梨的培植、梨花同梦的绽放、硕果累累的挂枝,说到“收获的包装、运销”。一切知识来自于实践,学生,哪怕是基础差的学生,都能对沙梨的成长表述得有条不紊。在介绍沙梨的包装和运销时,同学们手中的笔成为结冰的河流。兵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个硕大的梨子,指着它们对我说:“这不仅是我现在的难题,而且是我们全家的难题。我家的沙梨个大,颜色是青里透黄,汁水多,肉嫩生生的,有特别醇厚的香味。附近的梨户都夸我家的梨好,但每次印着‘百里洲沙梨’的包装箱却遮盖了我家沙梨的优势,卖不出好价钱,真是浪费了我们的苦心。”

  一道光亮在我的脑海闪了下,我说,你可以把你刚才说的写出来,再由全班同学帮你润色,做个广告。如果做得好,你可以把广告打到包装箱上,你家沙梨的特色就出来了。

  兵咧着大嘴,双手郑重地举着广告词,大声读着:黄澄如梦“色”在飞,香脆多汁“福”在嘴,皮薄果甜“情”飞扬,孤洲沙梨“兵”处寻。兵在“兵”字上停顿较长,台下的学生呵呵笑着,使劲拍巴掌。兵认真地说:“今年我就要我的爸妈把这个广告打到包装箱上,同学们和老师可以告诉你们的亲戚朋友,看见‘兵’家广告,一定要尝尝!”

  200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骑车坐轮渡回县城,在渡口等船时,瞥见一辆装梨的货车,虽然上面用塑料布蒙着,但还是看见里面的包装箱里露出“……兵家寻”。我笑了,“兵家”的沙梨应该运销到了全国,这是肯定的。

  【夏的秘密】

  琳是我班上的语文科代表。每当我提问时上扬的语调还未翘起,琳就举起了她的手,她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当我微笑着朝她点头时,她的嘴角就翘成好看的月亮船,一只小虎牙顽皮地探出头。毫无疑问,她的语文成绩挺棒的。

  最让我骄傲的是她的作文。她在周记本的扉页上写了“雨蔻”两个美术字,这是她的笔名吧。她每一篇周记的末尾都标记“雨蔻某年某月记”。一看见“雨蔻”二字,我的脑海里就出现这样的画面——茸茸的草地,绿意绵延到远方,轻雾缭绕,微润婉约,空气氤氲着淡淡的感伤和无可名状的迷茫。我手捧雨蔻的周记本,念她优美而沉甸甸的句子,她的小虎牙俏皮地跑出点缀着无声的笑容。

  渐渐地,雨蔻的文字越发地感伤,它像一只从深山里闯出的白兔,突然跑在街市道路上,满眼迷惑;又像一只小鸟徘徊于幽静深广的林木,无法选择栖息于哪一枝。他们一茬茬地生长,一个男孩慢慢从这茬田地里走出来。课堂上,学生扮读“王贵”和“李香香”,学生们齐声喊琳和赵的名字。赵无所谓地抬起双眼,空洞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教室……琳的小虎牙随着她低下的头整整一节课都休眠着。

  紧接着一次考试,琳的成绩大大出人意料。我在她的试卷上批下四个字“慎思,审视”。也许我应该和雨蔻好好交流的,我肯定这样想过,但我却没有做。一个明媚的夏季早晨,我给学生诵读一篇文章,内容大意是“女孩不要过早发现自己的美丽”,我联系女孩的美丽讲到了自尊自爱、自强自信,口干舌燥的我蓦地发现自己成了马列主义老太。我还惊讶地发现,琳趴在课桌上,早晨的太阳洒落在她的肩上,闪烁不定,光亮起伏成尖锐的剑刃使我的眼睛疼痛。这天下午,琳和赵不再上课,他们退学了。班主任告诉我,就在今天凌晨,琳和赵(他们都是住宿生)在学校院墙一角被发现紧紧拥抱着。我用课本挡住我的脸庞,垂下眼睑,我知道,我的眼睛再一次被炫目的剑刃刺痛了双眼,我为自己无能的语言而深深悔恨。

  雾散了,远方消失了,绿意不再。雨蔻消失了,它用凌厉的光芒挫下伤口,结成醒目的疤痕,横亘在过往岁月,成为我想忘记却忘记不了、想隐藏却隐藏不住的秘密。

  【秋之捐款】

  1998年夏天,长江爆发了罕见的洪灾,洪水虽被控制,但长江两岸受灾的地方特别严重。宜昌境内也有许多灾区,到秋季开学时,许多学生都不能正常入学。

  在秋季的课堂上,我在黑板上板书“面对洪魔,你做了什么?”学生成了炸了锅的蚂蚁,他们生长在长江边,亲眼目睹了抗洪始末,他们怎会失声?开始是讨论,慢慢有激烈的争论声响起。我微笑,纵容着他们。

  然而,争论声越来越大,是前座的小个子杨和后座的高个子峰。杨站起来大声说,他为驻堤的武警送过饭菜,还扛了沙袋。而峰的父亲是政府干部,他养了一身官家子弟习气,什么都没做。峰涨红了脸,大声反驳,怎么没有,我爸爸代表我们全家向灾区捐了款。杨挑起嘴角,还他一个鄙夷的笑,捐款还沾老子的光,干脆在你衣服上贴上“我是某某的儿子”标签得了。教室里哄堂大笑。

  峰垂下的脸庞,有液体在纵横。不久,峰的脸色平静下来,从他的神色,他或许在想,不可能人人都在现场,不可能人人都亲自做了什么,没做就没做,没有必要撒谎。峰肯定是这样想的,他举起了手,说,抗洪还没有结束,有那么多的人需要我们帮助,我倡议为他们捐款。

  他急着走上讲台,我的眼泪出来了,踱到后面,用手背抹了眼睛。我刚转身,杨站起来,问:“老师,你捐款了吗?”当然,我随口答到。可你们心里却都不愿意,是吗?我惊讶望着他,杨继续说,昨晚进校门时,听见几个老师发牢骚,说莫名其妙被扣了20元钱捐款。他们分明就是不愿意呵。

  我的思维还未接上,杨又咄咄逼人,你们不是叫我们学生要善良要有互助精神吗?可你们口是心非的表现让我感到虚伪。

  不,不要这样说。我制止。在灾区中就有我的亲人,谁能袖手旁观?你听到的议论是这样的,老师不满意没经自己同意就强行扣除工资的做法,并不表示他们不愿意捐款。帮助受难的人天经地义,但人格受到尊重也是天经地义的。我也不满意随意扣除工资的做法,但我心甘情愿地为灾区表达我的爱心,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再次表达我的心意。我从衣服里掏出50元钱放在讲台上。教室里响起喧天的掌声。

  【冬的消逝】

  静是一个让人注意的女孩。这种注意不是满足眼球的注意,而是对心灵的愉悦吸引。静的身子任何时候都端直笔挺,安静的姿态,沉着温柔的眼神轻轻扫视着一切。她的静美给喧闹的教室注入一泓清泉,就像热闹沸腾的田野边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着,让人无端沉入岁月宁静的享受中。

  我拿着书本,在静的座位后面慢下脚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静清丽的声音带着春天的甜蜜气息,使我驻足在她声音的魅力里。

  静的成绩很好,但理科比文科成绩更好。我想,这源于她沉静的性格,她的沉着和细心有助于她对蝌蚪式的公式、定理条分缕析地演算、归纳,她没有理由拒绝高分,她理所当然地受到重视。但一切又似乎与她无关,她挺着笔直的身子,沉静柔和的眼神轻轻滑过书本、脸庞、教室、窗外。我们都像约好似的不去惊扰她,在她的面前驻足,留出距离,让这泓清泉在我们面前静静流淌。

  造物主也嫉恨完美?灾难来了。

  1998年冬天奇怪的冷,没有雨雪的冲缓,是凌厉的风刮过皮肤然后钻进心里的干冷。学生们整天在教学楼跺脚,弄得啪啪响。在期末考试前两周,学校放了假,放假后上课,我发现静的座位空着,询问班主任,班主任也说奇怪,给静家电话,她妈妈说她不想上学了,要退学。

  她有什么理由退学?我在脑海里反复搜索她退学的种种原因和预兆,一无所得。再问班主任,班主任皱了下眉,她妈妈说她得了病,只能退学。在考试前两天,静的妈妈来学校办休学证,我遇见了再三询问。静的妈妈叹气说,就是上次放假,她爸爸在外打工,我刚好给别家帮忙去了,静一个人在家,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溜进了屋……静,哎,整天呆呆傻傻的,不吃也不喝,只说冷。

  她现在呢?

  现在,我们送她回她爸爸的老家恩施了。换个环境看看。

  您一定得让她读书啊,她一定会有出息的。我重复着,送走静的妈妈。

  但,静没有了消息。一条溪流真的在1998年干冷的冬天消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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