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和佛有缘的人,闹市之内,山野之中,有佛寺、佛窟的地方,我多有涉足,亦获得了各不相同的感受。
双林寺在晋中的地界上,一色的黄土,七纵八横的沟壑,呈现典型的高原景象。偏偏过来了一条汾河,冲刷沉积了这望不到边边的平坦的塬面。泥土有了营养,勤快的双手,乘着天赐的福泽,把庄稼种下了。麦子、玉米、豆子,茬茬有好收成。房子砌得高大了,窑洞掏得敞亮了,想佛念佛的心,也同着日月的苦焦和香甜而动弹起来了。在平遥西南方的桥头村,当年的人们,就照着看到的、想到的男人和女人的样子,造出了佛的样子,凡骨肉胎的人,因此被超度而成了佛;口颂心应的西天,也显灵到了眼跟前。佛因人而有了模样,礼佛的人,越看越觉得佛的亲切,越看越觉得佛像自己的亲人。
我的确是被双林寺的佛吸引住了,看得入迷,看得投入,全是因为双林寺的佛,生得美,跟真人一样啊。我曾说过,佛在民间,民间有万佛。唯有如此,佛才香火不断,生动着、呼吸着,也真实着,本质着,佛才是佛啊。
双林寺的佛有多美?先看天王殿外的四大金刚吧。吹胡子瞪眼,面目凶悍,下巴肥厚,眉毛高挑,这等相貌,一定写生了身材魁梧、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的模样。虽说表情略显夸张,但却是在生活中常常能遇到的。而且那眼眶,合乎人眼的真实比例,眼眶里嵌着琉璃的眼珠。我试了试,不论在正面,还是跑到边上,瞅过去,金刚都怒视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金刚生了气。
如果初见渡海观音,面如满月,身姿婀娜,既美丽,又端庄,由不住要多看几眼。观音头顶花冠,衣衫飘飘,被背景上勾描的大海波纹衬映,从而静中带动,动中见静。踏浪慈航,拯救众生的安详、镇定,都在那一手扶膝,轻拢双腿的姿态上流露出来。观音的美,是母仪天下的那种美,美得大度,美得让人心生敬意。再去看自在观音,身形随意,像在自己家中的炕上,一条腿垂在炕沿,一条腿支在炕头。那美的气息,就洋溢在脸上、手上、身子上。自在观音的美,是吃五谷杂粮生成的美,是风里来雨里去劳动造就的美,也是难得的清闲、放松自己的美啊。
我最为喜爱的,是十八罗汉。他们是哪里来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当初的捏塑场景。那一定是根据罗汉们的性格和他们的故事,就从身边的人群之中,也许就是工匠们自己,让摆好了姿势,成为写真的模特。多言罗汉的喋喋不休,伏虎罗汉的威风八面,瘦罗汉的营养不良,都活灵活现……再看那醉罗汉,就是村里头一个经常酒上脸面的光棍,哑罗汉绝对是常被人欺负,又自尊心极强的哑巴邻居,病罗汉气息奄奄,强打精神,手中拄一根柳树棍……这些罗汉,神态各异,长像不同,摸他们的手,能感到手的温热,拽他们的衣襟,会回头问干什么?他们的衣衫下面,是有弹性的皮肤,隐隐着流淌着鲜血的血管。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心跳。他们或悄声低语,或大声争执,都历历呈现。这些罗汉,虽已修行得道,名列仙班,但他们一日三餐,吃得是当地家常,或是黄米干饭就咸菜,或是一大碗刀削面,还多调了醋和辣子。他们也赶集,也到田间地头劳作。我想要是用随意一个罗汉的面像,到双林寺附近的人家中对照,也许就能找到一个极为相似的人来,而那人的祖先,当年在寺里曾让工匠临摹,老辈子人,也这么说过。
双林寺最有艺术震撼力的彩塑,便是有佛教护法神之威名的韦驮了。浑身是力,身如强弓是其最大特点。韦驮的传神,在于其不动之动,一是上身向右,显扭曲之状,并把左臂向上抬起,这样的姿势,与右脚朝前,左脚踞后的站立形成了麻花状的扭曲,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动感,二是韦驮头向右扭转,眼睛却向左雷电般扫射,方向不同,却形成了和谐呼应的连续节奏感。韦驮的右手已残缺,原来是握着一把金刚杵的,这叫我感到遗憾。世上最美的事物,常常会有那么一点不足,也许是先天的,也许是后天的,从而让人感叹,让人更加珍惜啊。
双林寺里的佛像有两千余尊,我一个过路人,是看也看不完的。当我出了佛寺,走到外头的路上,坐到颠簸的车上,我看着那一张张生动的面孔,我不由想到了双林寺里佛的面容。是啊,大地上日日奔波,辛苦劳作的人众,才是佛的源泉啊。
万佛岩
这是一座土山呢。杂呈蓬松的旱象,风能吹走似的,偏让贱性的谷子固定为一个很巨伟的钟形。这也是一座石山呢,一律的青色砂岩,这硬物在下在内,便负着土山。到底是土山?还是石山?还是石山穿戴了土山,土山是石山的一个壳呢?
这座山的里面,有一个佛的世界呢。瓦窑堡向西10公里,便是这座山。我搭乘运炭的驴车,在苦焦的黄土大道上走着。我被人说前世界是佛家,有慧根,今日便向佛而来。驴车是过山而去了,我独身走近佛地。我难道有所感应?我的身子可如炭一样热了起来!
石塔一尊,镇守钟山的坡下呢。山根下开一石门,便是万佛岩之所在。麦场大的地面,却有万佛在内呢。迎面一佛,是释迦牟尼现世,两边各立一尊,乃佛祖过去和来世,神貌各不一样呢。坐姿有别,面部表情迥然呢。坐中莲花层递,来世才是最高境界呢。在来世一侧,守候胁侍菩萨,身姿绝美,眉目灵灵,衣袂飘飘,似有风动,有“东方维纳斯”之誉,凡人动心,可是遭罪呢。
立着的佛,佛的立体原雕,顺岩内走动,可从前到后观看呢。而8根接地连顶的方石柱四周及岩内内壁,一层一层,从上到下,密密地刻着的佛像,多有拳头大小,也有婴孩大的,这便是万佛了呢。一千年,要经历多少人事变迁呢,就从晋朝始用人工,经唐、宋、元、明、清多世,陕北的石匠,硬是把一个囫囵的石山,一凿一凿,掏进去,腔子般的洞天,得耗去气力,才雕出佛来呢。石匠呵,也许是一个青壮年,饿了,喝着罐罐里的小米稀饭,喝个肚圆,又拿起凿子,开始敲打,等他从洞里出来,已经白发苍苍了。他凿佛的过程,也是净化身心的过程,佛成了,他也成佛了呢!而那一尊尊佛像浮雕,衣着、神态、姿势,各个有别,真乃“佛有万千,形象各异”,有万尊佛,便有万个人呢。我想,凿佛的人,无名无姓只能叫“石匠”,却依着陕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一张张各具神采的脸,一个个各呈个性的身子,当成佛的原型,在石头上临摹下来呢!是啊,石匠心中的佛,是一个影,那是精神的玄妙界;也是一个形,那是人间的普通人呢。佛在石上,被绘了彩,描了金,佛有万佛,也只有一佛呢。说一佛,乃佛的一而万,万而一,九九归一;佛的模子有万,亦为一,乃陕北人都是一样的大音、大象、大怀、大气,而成陕北人的共性呵。我目视万佛,思想这些天走陕北所历的种种,也恍若已近了佛呢。
我看到在石窟左侧及后壁上的佛雕,从上到下,彩从浓到淡以至于无,形亦从有形渐到失形以至于无,乃是由于阴背和潮湿,已过早风化了呢。尤其在左侧,迹象明显,在最下面,沙地上泼了水一般,佛已尽失。再往上一些,则隐隐约约有佛的轮廓,看不真切。而有一尊被风化的佛,则显得有些狰狞。我这么一想,便自责对佛的不恭,继而又释心了,“我佛亦做狮子吼”,十八罗汉中,亦有恶像者呢。这石山是砂岩,照理说,这些佛,最终都要风化的,山又还原于山,佛又进入民间万象。在风化了的佛像下,落脱的褐色粉末,用手捏摸,有滑腻感,似不是石末而是土末。那么这石山,亦会成为土山,亦如这土山会成为石山一样呢。
在钟山石窟文管所副所长杨天明热心陪讲下,不觉天近黄昏。曾有僧众500,占地300亩,建有普济寺的钟山,没有了僧众,空余了佛雕。佛雕亦寂寞,香火稀少呢。心有佛者,佛常在。我感到我是到了真正的佛地,我看到了真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