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所说的种田,一般指的就是拔秧、插秧。这活儿虽然不是水稻栽培过程中的第一个环节,但它却是争取丰收的一个重要关键。因为秧拔得好坏、插秧的密度和质量将直接对水稻的产量高低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所以旧时种田大户在开秧门那天(拔秧、插秧的第一天)总会做锦团,买鱼肉宴请长工、短班和牧童,希望他们尽心尽力好好干活,期盼一年的好收成。
很久以来水稻都采用移栽作业:就是一边在秧田里培育秧苗,另一边耕田起畔。因为从播种到秧苗出土,长叶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而大田横草籽、耕地,灌水、再耕水田、耙田同样也需要一段时间。等大田耕耙完毕秧苗也就可以拔起移栽了。
解放以前拔秧、种田都是男人干的事,长工、短板半夜起来出门拔秧,人人腰间束一根“撂绞”(护腰带)将头夜准备好的秧缚草插进撂绞,双脚半浮半沉地蹲在灌满水的秧田里,双手配合着将秧苗拔离田土,再在田水中洗净其根部的泥土,然后双手一合,手上的两把秧苗呈交叉状捏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抽出一根秧缚草一圈一压就缚好一只秧。等秧拔得差不多时,可以用土箕挑着去种田了。在我们宁波东乡,每一个种田人每一行都种六株,双脚中间两株,左右各两株(所以耘田时也是耘六株,过去将种田人叫做摸六株,就是这个道理),为了将秧苗插得整齐,以利通风和往后的田间管理,每一埭或两埭都要拉一条种田绳,过去有句老话说“种田不用学,株株差一托”,意思就是株距和行距都是大人一手托,当然这是“粗株朗植”时的标准,在一行一行插秧的同时,双脚相应地交叉后退,这就是宁波老话中的“六月种田倒缩(后退的意思)”。
解放以后,种田人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翻了身的农村妇女不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纷纷走出小家庭去参加社会活动和田间劳动,她们也渐渐学会了拔秧、插秧,而且,因为她们心灵手巧,插秧的速度往往比男劳力快许多,以至后来插秧的基本上都是她们。那时不少人戏言:“妇女翻身,屁股笃蜻蜓。”就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现象。
我最早学习拔秧和插秧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三面红旗正呼呼啦啦地飘扬在祖国的万里长空,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在神州大地上雷厉风行。暑假放学在家,驻队干部就瞄上了我们这一群学生,命令我们必须参加双枪劳动,反正躲也躲不过,又有一定的报酬,还能吃到免费的淡包、油条等点心,我就组织了附近的几个小伙伴去报名了,他们大都比我小,有初三、初二、初一的,还有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因为喜欢和我一起玩也就一起去参加劳动了。
大家都没有下过田,更不会插秧,所以一开始先去学习拔秧。那时候拔秧已经用上了拔秧凳,不再像过去老农民那样蹲在水田里了,而是可以坐在一条特制的小凳子上,再说在拔秧的多数都是妇女,是我们妈妈、姐姐这一辈的,她们一边拔秧,一边说着家长里短,还唱唱戏,讲讲故事什么的,很是有趣。
拔秧其实也有很多讲究,首先一定要贴着地面使劲,不能将秧苗拔断了,还得一小把一小把的拔,你一抓一大把,不但容易拔断,而且根部的泥土洗不干净,挑秧担的会感到很重,种田的速度就快不起来,洗秧的时候双手必须垂直,动作又轻又快,还有缚秧……一句话:道道多着呢。后来我做了那们多年的农民,拔秧的技术还是停留在理论上,不但速度慢,而且质量也不好,惭愧呢!
话题收回来。我们几个学生拔的秧,生产队给我们一分钱一个的报酬,挑秧的人一边点数一边还要检查个头大小和质量好坏,个头小的两个算一个,质量不好的(如断秧太多、根部泥土没有洗净等等)还得倒扣。一个上午下来,我们个个是一身泥,一身水,头上太阳晒,脚下蚂蟥叮,流血流汗的也就能挣两三毛钱吧。
拔了几天秧以后,我们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向队长提出要去插秧,因为老干同一件事觉得有点枯燥,想去学学插秧,再说插秧的工钱也比拔秧多得多。队长经不住我们的软磨硬泡也就同意了,他派一个强劳力给我们打秧(就是把秧挑到田边,一个一个等距离地丢到田里,供我们插)同时指导和检查我们的插秧工作。
插秧首先要拉种田绳,每个人手里一根种田棒,那时已是“小株密植”,这棒一般都是一米长,一个人站在田横头,双手捧着一大团种田绳,像放鹞子那样让另一个人拉着绳子的头沿着田埂往另一头跑,跑到那边田横头,拿种田棒量好一插,两个人使劲将绳子拉直,水平低的一棒一条绳子供一个人插秧,好一点的二棒一根绳子可以两个人插秧。每行六株,最后一株紧靠着绳子,这样就不会种弯了。当然也有水品特好的,可以不拉绳子就插秧,那就叫做“抛手种田”,这样的高手一个生产队也找不出几个。
经过土地平整的耕田基本上都是矩形的,量埭头、拉绳子都很简单。但是许多田块却是不规则形的,量埭头的时候往往将埭头量小了,因为田横头和田埂不垂直,而二个田横头又不平行,你将种田棒沿着田横头量,绳子一拉,这一埭田就有可能不到一米啦!这样插出来的秧苗会显得过于密集。量这种田的时候,很多老农民喜欢在水田中走几步再量,说是可以量得准确,我和伙伴们根据在“三角几何”中学到的知识,认为不必下田,只要将二头的二根种田棒都和田埂或前一条种田绳摆放成垂直的位置,然后拉绳,量出来的埭头一定准确。起初老农们说我们偷懒,后来经过多次比较,他们也就慢慢认可了我们的做法。为此我们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这可是真正的“学以致用”啊!
我们四五个人合种一块田,队长说是二亩,按每亩二元计酬,种好了可以拿到四元钱。四元钱啊,当时对我们来说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啊!大家七手八脚地量埭头,拉种田绳,在社员大哥的指导下就开始种田了。“种田不用学,株株差一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啦!首先这六株秧苗就是插不均匀,虽然知道胯下二株、左右各二株,但是自己的两只脚在往后退的时候总是弯弯扭扭的像蛇游一样,不是左边宽了,就是右边大了,抬起头往前边一看,插下去的稻苗简直像油赞子,七绕八拐的,后来慢慢知道,两只脚,不能成八字形,必须保持平行,这样在后退的时候才不会东弯西弯了,脚拖直了,秧也就插直了;再说左手拿着半只秧,右手还得从左手那儿分一撮秧苗出来插到水田里,这一撮一撮,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甚至有时候插下去的是空手掌,社员大哥一边示范一边告诉我们:左手也不是单单拿着秧,而是由大拇指和食指合作将秧苗均匀地分出来,让右手顺利地抓到,这样两只手配合才能种得又快又均匀。
插秧还得看风向,人必须背着风后退,因为插下去的秧一般都是向前的,它的后方总有一个手掌留下的孔,如果逆风插秧,被风一吹,秧苗向后一倒刚好倒在孔里,这样会浮起来,成活率就低了。还有插秧的深浅也很有讲究,过去老农民说:“早稻浅浅约,晚稻深深插。”是很有道理的。
经过几天的实践,我们几个慢慢掌握了插秧的基本技术,可是人却累垮了。以前看着大姐大嫂们弯着腰两只手飞快地来回插着秧,有时还轻轻地哼着戏,大声地说着笑话,总感到那是一件很轻松愉快的活儿,可自己真的去插秧了,这腰就像在里边生了一条虫,酸得难受极了,没插几行就得站起来直直腰,到了田横头,也管不得多脏,倒下就睡,伸个懒腰,这个舒服啊!晚上睡在床上,一个劲地叫着“吃力,吃力!”哥哥说:“这就叫换种生活(宁波话:活儿),调付筋骨。”
到我真正成为社员以后,插秧的大多是女社员了,男社员干的全是体力活,挑担、施肥,耕田、耙田……而我因为有点文化,担任着队里的植保员,专管防病治虫,偶尔去拔秧插秧,不但速度慢,而且质量也不好。大约这就是刚开始学的时候,没有认真打好基础的原因吧。
这些全是过时的老话啦,如今什么都是电气化、机械化,面朝黄土背朝天,低头弯腰插秧的日子永远一去不复返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