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光阴在破碎中发出声响现代散文

2020-04-23散文

  是老迈的筒子楼,若是晚归,便需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就曾在一个沉醉的夜晚,摔倒在地,哎哟了半天的结果是——整个楼道的人都惊醒了,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终于把路照见。

  住的大多是外来户,廉价的房租使每年的开春,这里都显得像菜市一样拥挤。我以每月高出他人五元的价格赢得了房东的钥匙,尽管无数的先行者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我总算在这一轮的竞争中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但巨大的成就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入住的第一夜我就陷入了长久的无眠。一个多年养成的习惯是,我必须要在枕上的夜读中入眠,那夜其实也是,但问题是我的夜读过于晚了些,邻家的声响就在这时候破墙入耳,先是吱呀作声的床板,后是女人不间断地呻吟。我捧读的是川端康成,但此刻的川端却一下子掉到了地面。书本对地面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但这样的撞击并不能把我的寒冷阻隔。我感到了冷,身上覆着的毛毯轻如飞絮,身下的钢丝床在一阵阵地颤栗。

  之后的每一夜,邻家的呻吟都会如期响起,持久而深入的呻吟让人自卑,仿佛是要更多的人把他们的欢乐听见,又仿佛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向我们表明,他们的欢乐无与伦比。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他们同我一样都是这个城市的新移民,不同的只是,我在这个城市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但他们却对城市保持住了一种持久的热情,然而欢乐,他们的欢乐却也只能来自于这样一种简单而原始的运动。这样的夜夜不歇的运动也一度让我好奇,邻家住着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能夜夜笙歌,制造出这样撩人心性的呻吟?但奇怪的是我始终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这个只顾埋头干事的男人成了一个夜晚的谜。现在想来,这个男人其实比我更早懂得了城市里的生存哲学——少说话,多做事。

  我出门很早而回家又很晚,晚归的时候,筒子楼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更多的住户已经在自己的梦乡里沉陷。只有邻家,只有夜夜不歇的邻家偶尔会制造出一些声响,洗碗或是修床。而我也终于在暗夜里平息了下来,像更多同样听见了的邻家一样。更多同样听见了的邻家确实保持住了长久的沉默,即便是后来入住的一对小夫妻,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叫喊而抓紧他们的革命生产。白天的筒子楼风平浪静,像旧年的黑白照,喑哑在阳光之下。偶尔会有邻人擦肩而过,但目光都是一样的空洞,无声无息,恍若鬼影。朗日也会看到阳台上晾着的内衣,凌乱而无挡,但终是无法想象,究竟是那一条包裹了一个女人的叫喊。

  后来,夜晚的声响渐次少了,便是有,分贝也应该接近了环保所要求的数量。而男人的喘息却极为费劲,如一口深深的枯井,让人心惊,而喘息的时间也渐次加长,渐次加深,仿佛刚刚爬到了山顶。某晚甚至发生了争吵,是一个女人尖锐的骂声,而男人的喘息尚未平静。我依然在捧读川端康成,字里行间,我看见雪国深深的寒冷。从春到秋,我一直在这样的寒冷里艰难穿越,一水之隔的川端仿佛也在叫喊,一个人的夜晚,怎么能全停留在他的`书页上面?

  我终于怀恋起那撩人心性的呻吟,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女人,她不会想到,她淋漓的快乐,曾把一个租住于此的青年夜夜打动。再后来,当呻吟终于渐次消失,我忽然想见见他们,尽管我们素不相识(我和这个筒子楼里的很多邻居都素不相识),但我相信,时光已经能够帮我分辨。

  那个男人拎着一桶水走在我的前面,从一楼到二楼,最长的距离也不过五分钟。我再次听见了他的喘息,粗重的喘息仿佛要破喉而出,发出令人神伤的声音。他矮而胖,臀部的赘肉在紧绷的裤子里左右摇滚。他走走歇歇,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插着腰,像虾子一样弓起了身。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有一种病态的憔悴和一种萎靡的困倦。

  还有汗,尽管狭长的过道里,刮着呼呼的秋风。我再次感到了时光的寒冷,像那些最初的暗夜,辗转难寐,心旌摇曳。我踉跄的步子踩伤了梧叶,它清脆地叫喊刚好被我听见。这时候我才发现,窗外的梧叶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了飘谢,它刚好长到了二楼,因此我相信,筒子楼里的一切以及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它都悉数听见,或者是看见。而忽忽间溜走的时光,竟宛若数年。

  【光阴在破碎中发出声响】

  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从后窗里望过去,雨后的城市和天空一样干净,和雨水一样澄明。这座名叫合肥的小城还在酣睡,除了远去的铁道,匍匐的火焰,一切,都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铁道和后窗之间的距离大约只在半华里,我看不见铁道的样子,但,我能听见远去的火车制造的轰鸣。

  横陈于铁道与后窗之间的,是一家货运场。形形色色的车辆从这里出入,形形色色的民工从这里出入。时常,更多的声响就来自于它们。而在这个安静的清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复制成白天里的样子,除了一个同样安静的抽烟的男人。他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是第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抽烟,双腿很随意地抻着,显得心事重重。他的身后是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巨大的蓝色的车身仿佛一小片天空,而他则是一朵静止的乌云。我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有。他有着一张迥然不同于其他民工的瘦削的脸,但脸色苍白,长发丛生。那个燠热的夏天,货运场里的民工大多剃着平头光着膀子,难得见上一个穿戴整齐且长发丛生的人。我还注意到他神情上明显的落寞,类似于失恋的那种。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有理由作这样的类比,尽管我无法看出他准确的年龄。从他的脸上看,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看不出年龄的青年男子一般说来可以说为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娃娃脸,另一种是人为地遮蔽了真实的面容。他显然属于后者,许多人都属于后者。也许,对年龄的混淆和忽视,可以最大限度地蒙蔽自己的内心。)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彼时我的电脑已经打开了,我原来准备记录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但和虚妄的梦境相比,现实显然更容易把我打动。我看见他旋转着一根烟,心无旁骛地接燃了另一根,片刻之后,又如法炮制地接燃了第三根。他抽烟的凶狠和速度让我吃惊——我也是个烟民,最凶狠的时候,一天也能抽上三十多根。但我早上绝少抽烟,我喜欢空腹写作,事实上半饥饿状态也只适合运动和写作,而不适合做别的事情——有点类似于刚出牢笼的那种。我几乎没有见他使用过火柴或打火机,似乎,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清晨的安宁。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过身。我无法揣度他的内心,外表从来就是个蒙蔽,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常常令我深感灰心。

  他歪头看了看右侧的一排房子。右侧的那排房子是一幢上下两层的低矮建筑,下面的一层被分割成了一座座仓库,上面更为低矮的一层勉强可以住人。从三楼的后窗望过去,那一层逼仄的“盒子”类似于城市里低矮的鸽子笼。某个黄昏,我曾经看见一个高个子的民工像一只虾子,在逼仄的“盒子”里出出进进,脱衣、冲凉,头顶呼啸的电风扇让我一直在为他担心。现在,那排“盒子”一样的建筑仍在时光里沉陷,没有一丝声音。

  就在他抽到第四根(也许是第五根)烟的时候,和他一样瘦弱的阳光刚好挣扎出云层。夏日清晨的阳光像一条条冬眠的蛇,有气无力地蔓延与苏醒。两棵意大利杨树安静极了,而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他站了起来,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扬起薄雾一样的轻尘。地上的烟蒂非常缭乱,若是注意看,还能发现地上的它们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一缕虚弱的淡蓝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缠绕、追逐与亲吻。想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忽然无由地想到他的内心。也或许,是我自己的内心。

  这时候,清晨过境的第一列火车再次发出兴奋的尖叫,剧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没叫过的那种,仿佛是去赶赴一场旷古之约,急于把自己的幸福传达给更多的人。当然,铁道也会如期发出一阵痉挛似的轰鸣,除了“痉挛”,我想象不出铁道还能为何轰鸣。强悍的火车与匍匐的铁道是个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铁道边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听懂铁道痉挛的叫声(这样的痉挛其实类似于我们的夜生活,我一直不愿意说破这一点,正如我不愿意说破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

  之后的每一个清晨,我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记忆里,似乎只有两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时候,他已然从容地靠在椅子上,凶狠地抽烟,木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直到,火车的轰鸣撕破一个清晨的安宁。直到,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有一个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他正惬意地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慢慢地然而却是准确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烟圈吐得非常老练,让我恍如穿越了那个螺旋形的隧道,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的面容。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抽烟,却对吐烟圈有着不可思议的热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后面混,还曾经用本来应该购买模拟试卷的钱买过一条“蝴蝶泉”(这是我想学吐烟圈所需付出的代价),但吐烟圈其实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结果几乎可想而知。这最初的失败几乎影响了我整个的青春期,颓废,萎靡,弥漫着一种不可理喻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事实上一直没有从我的内心完全撤离,许多时候,我都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进而对自己的观察力产生疑问。比如在那个没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无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么悠然?他何以就能那么惬意?仿佛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灵的眷顾,听到了神灵的谕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从于内心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从这个清晨开始。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贫乏,但生活从来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支撑,生活的细部往往会出现危机。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

  因为想象力的贫乏,我纸上的生活一度营养不良难以为继。每个醒来的清晨,我都搜肠刮肚,寄希望能从虚妄的梦境里得到些许暗示。结果往往一无所获,梦境一片荒芜,生活呈现给我们的,还是昨天的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我总会跌进一个同样的陷阱,深邃、黝黑、无有一丝光明。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让我看见,生活类似于一个人的脸,潜伏的暗流,从来都波澜不惊。

  经年之后的今天,当我终于能够冲耳不闻火车的尖叫和铁道的轰鸣,当我业已妥协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我再次对那些远去的清晨产生持久的疑问。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从后窗消失的了,除了那双时常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我也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样子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仿佛,他从来就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但,这是真实的后窗。后窗外的货运场依然一片忙碌与繁荣。货车进出的喇叭声,货物与车厢的撞击声,民工们的嬉笑声……繁荣从来都需要声响,见证,或者是表明。我还听见一种破碎了的声响,仿佛,是流水远去的声响,又仿佛,是一双拖鞋远去的趿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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