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岁月深处的爱与恨散文

2020-04-23散文

  前段时间回家,帮老妈扫院子,老妈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突然门口过去一个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像枯草在风里呻吟,一种独特而常见的形象:左手六,右手七,左腿挎筐,右脚踢,口眼歪斜,走路栽栽愣愣,身影似曾相识,又实在想不起来。于是问老妈,老妈说,“那不是你三婶吗?”“三婶?”我眉毛画成了问号,“得脑血栓了,这辈子,咋这命啊,唉……”老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像触电一般,一下子傻了,许久,猛地扔下扫掃,一阵风追了出去。

  我抓住她的手,她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颤颤巍巍想说什么,嘎巴嘎巴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一丝丝悲凉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了,一时间我们两“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的思绪,不自觉地打着趔趄,陷进了回忆的沼泽地。人生不过是一场喧嚣的梦幻,人世无常,命运起伏难料,那些关于爱与恨的故事悄然在风里飘散,留下的只是无限的怅惘和叹息。

  三婶是我的表婶,三叔是我姨奶的儿子,姓罗,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村里人都叫他“罗锛儿髅”,我一直想不通大家为什么这样叫他,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小头窄脸的,锛儿髅也没看出有多大。三叔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爱闹,说话嘁擦咔擦,嘎嘣多脆,声音洪亮,笑声爽朗,整天嘻嘻笑哈哈,抖抖擞擞,舞舞喳喳,大家都说他没正型,但他确实是村里的开心果。转眼间长大成人,该定媳妇了。姨夫爷有病早逝,姨奶寡妇居家拉扯四个儿子,生活的困顿可想而知,但是再穷,也不能眼看着儿子打光棍啊。姨奶求爷爷告奶奶,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找来,宁可砸锅卖铁也要给三叔说上一个媳妇。亲戚们把胸脯拍得山响:“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真别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亲戚们的帮助下,三叔兴高采烈地娶回了三婶。

  三婶不漂亮,个子不高,微胖,四方脸膛,黝黑黝黑的,厚嘴唇,一笑牙床一览无遗,小眼睛,肉眼泡儿。但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能干,又会过日子。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果不其然,结婚一年,生了一个儿子,那模样活脱脱从三叔脸上扒下来的,三叔乐得直蹦高,一家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那时候早已包产到户,三婶勤俭持家,按理说,小日子应该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了,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老天往往难随人愿。

  三叔哪都好,唯一样:嗜酒如命。刚结婚时,有些收敛,日子长了,原形毕露,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喝醉了回家不分青红皂白就开作妖,摔东西,打三婶,经常把三婶打得鼻青脸肿,三婶一次次离家出走,三叔一次次赔礼求饶,吵吵闹闹了几年,三叔还是老样子不思悔改,身体也不太好,日子过得没有起色,三婶恨铁不成钢,忍无可忍,一狠心抛下他们父子,净身出户。三叔三番五次求人去接,可这次三婶横下心来不跟他过了。

  离婚后的三叔不但没有吸取教训,愈发的借酒浇愁,可哪知道“举杯消愁愁更愁”,喝多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吓得孩子躲在墙角哆哆嗦嗦,大气也不敢出,大人之间的爱恨纠葛里,受伤的永远是孩子,每当他撕心裂肺地喊妈妈时,姨奶的心,一片片都被扯碎了,片片滴着血,除了抹眼泪,还能怎么样?三叔不喝酒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可是喝了酒就像狼一样六亲不认,是非不分,姨奶气得直骂;“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那个死爹,二样不差,我这是到了几辈子霉,养了你这个孽障。”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日子总得过下去,孩子还小,能拉把一把就拉把一把吧,是谁说儿子是前世的债主,今生来讨债的。

  乡下有句老话,越瘸越加棍点。三叔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家不像家,业不像业的不说,因为长期酗酒,得了一场重病,这一病无疑雪上加霜,还差点要了他的命,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三叔被告知不能再酗酒了,经此一劫,三叔指天发誓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想再去接回三婶,可是三婶早已远嫁。三叔悔不当初,决心洗心革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打零工,孩子一点点长大了,姨奶也老了,腰都直不起来了,精瘦精瘦,孩子也没人管,像匹野马,整天外面疯,学习也不好,三叔也不在意,“念不好正常,死脑瓜骨,随根。”就这样,孩子可秧长到十六七,就出去自己觅食了。

  那一年,我回娘家,想吃猪血,当时三叔在屠宰点给人杀猪,爸爸跟他一说,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没过一会,他就端着一盆新鲜的猪血给我送来了,放下猪血,坐在炕沿边和我聊了一会,聊到孩子打工挣钱了,他就兴奋了,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我的心竟微微的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爹娘,对于孩子,他有无数的亏欠,有无尽的爱,对自己呢,也许只有恨吧。

  三叔的日子过得不好,三婶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一年,我和老公倒腾化肥下乡卖,在一个叫新发的村子里,遇到一个女人,拦住我们的车要买化肥,我听着声音耳熟,定睛一看是三婶,没想到“他乡遇故知”,三婶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三婶”,“艳杰”,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大致的介绍了自己的状况,老公和她回家送化肥,因为村路泥泞,车进不去,老公只能帮她扛进去,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我身边,她眼睛忽闪忽闪的,小脸圆圆的,一点也不像她妈妈。我问她,“你爸爸呢?”她突然就哭了,哭得很大声,“我爸死了,”……我恍然大悟,前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人原来是她爸爸。听说怀疑她爸偷了人家大鹅,被派出所抓了起来,可能……,气火攻心,犯了什么病,一命呜呼了。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我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后来官司打了好久,得了点赔偿,娘两孤苦伶仃,让人心生同情。转眼年关将近,我在街里卖水果,再一次与三婶不期而遇。她眼睛红红的,女儿眼睛也红红的,她说刚从乡里回来,在那闹了一阵,乡里给她一袋面,一袋大米,一桶油,还有三百块钱,她把东西和孩子留在我这,去打三轮车。小女孩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有点害羞,白白胖胖,问一句答一句,给她水果,她不要,给她糖,她也不要,我装了一些葡萄干和糖偷偷地放在了三婶的袋子里,小丫头望着我,笑了,笑得让人心疼,往事历历在目,所有的一切都已回不去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对于她们娘倆,也只能茫然地走下去。岁月不堪回首,爱过,恨过,可是又能如何?命运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你,一步步走向平坦或是泥沼,爱或是恨可能都是一种负担,压在她们身上,寸步难行,却又不得不面对。

  此后便没有了三婶的消息,我打听很多人,只说嫁到远处了,几年以后,三叔的儿子也娶了媳妇,在外地买了房,三叔老了,但精神还不错,依旧没心没肺、乐乐呵呵的,远嫁的三婶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那个老男人又吝啬又古怪,对她们娘倆很刻薄也很粗暴,三婶带着孩子愤然回了老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三婶已经青春不在。知道三婶的情况,村里人自告奋勇,当起了和事老,苦口婆心,轮番轰炸,再一次撮合他们走到了一起。知道三婶要回来,三叔乐疯了,一如当年娶亲是的兴奋和喜悦。那时弟弟开出租,三叔坐着弟弟的车把她们娘倆接了回来,美得直冒鼻涕泡。我知道他一定是想有生之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事与愿违,历经坎坷的三婶始终不能原谅三叔,虽然答应回来了,也只不过是给娘倆寻一落脚之地,他们各睡各的,各吃各的,可即使这样,三叔也心满意足,好歹是个家啊。他相信只要他对她好,就算她铁石心肠,也会被捂热的。

  那时三叔年纪大,不能杀猪了,就给人搬搬水果,青菜啥的,每天晚上回来,都偷偷的给三婶揣回两个水果,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也给她们娘两留着。可三婶恨他,丝毫不为所动。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自己的一生怎会如此曲折?如此心酸和不堪?也许真的是前辈子的冤家,三叔没来得及让三婶回心转意,又一次病倒,这一次,终是回天无力,带着万分的不舍和遗恨,撒手人寰,归于尘土。没有人看见三婶是否会流泪,没人知道她是悲伤还是痛快。人死如灯灭,也许所有的爱恨都化成了一缕轻烟,前世今生不在,来生来世的宿命里但愿不会再有交集。

  三叔去世没几年,三婶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十七岁的女儿正读高中,成绩非常好,为了照顾她,不得不含泪辍学了。大学的梦碎了,接受这么一个破败不堪的家,让她稚嫩的肩膀如何承受?这个苦命的孩子跟随她命运多舛的妈妈风雨飘摇,吃尽了苦头,人世间的辛酸磨难让她过早成熟,坚强,她敏感的心会触动,会悸动,会感动,会回忆吗?会忽然想到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生命,死亡,恐惧,梦想,公主的童话,王子的城堡吗?也许她来不及去想,上一代的爱与恨于她也不重要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爱也好,恨也罢,都会消散,从中提炼一颗顽强的心,在苦难里挣扎出一条路,勇敢前行。

  思绪慢慢游移回来的时候,三婶已走远,看她摇摇晃晃的背影,依然固执,生命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也许历尽千帆,所有的爱恨都已放下,留在了岁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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