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羁留的岁月

2020-04-23散文

  (一)

  岁月一滑,刹不住车的样子,我便撞进了30岁的门槛。人们都说,三十而立。可我就像刚从漫天迷雾的山林里出来,又好像猛灌了二两金徽烈酒一样,在30岁的门槛里,更加站立不稳。

  30年的记忆可以说是纷繁的记忆,那些生活的条条缕缕汇聚成崇山峻岭中的一条小溪流,隐没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处,我就像一个在山间慢条斯理走着的人,只在偶尔的一瞥间,才看见溪水的闪烁,却找不到他来的源,寻不见他去的路。

  童年的记忆已没有多少,都是一些痛苦的事情,也是父亲经常说叨的事情。父亲说他和母亲是怎样艰难地将我们姐弟六七个拉扯大,有时我觉得父亲将此事引以为自豪,颇有一种夸耀的语调,我便觉得悲哀了。父亲的观念里,淡化了一步一步的艰辛,以及生活的阴霾。可我非常清楚,最苦的是母亲,挖光了满山的野菜,看着孩子们为饥饿而哭,她的心被揪的疼痛。父亲是否应该想到,他和母亲本不应该遭此罪孽,孩子们的童年也不该有如此重负。

  那是一段我不想回味的日月,为了吃穿寸步维艰。时下听着别人美美的回味着小时候的幸福,有些也不免夸张,盯着那陶醉的神情,我心头泪如雨下,这些泪更多的是流给母亲。母亲含辛茹苦将孩子们拉扯大,还没来得及得到孩子的安慰,便撒手离去……我的记忆霎时间一片空白。这空白是母亲留给我的,我的心像风筝断了线,我的拼搏,我的进步,我的成绩,我的一切是母亲支撑着的,可是,现在,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那是一段我所羁留过的岁月,由于母亲,我再也不想回首,也不愿听到有人再提起……

  (二)

  我只想在现有的生活里流淌下去,至于鲜花,掌声,有就有,没有也无所谓,我已经懂得了大难过后的宁静、安详。我将平静地看荣、看辱,看沉、看浮。也许这在他人思想里是消沉,可我不这样认为,兴衰、喜悲、宠辱并不是我个人说了算,我只愿处理好剩余的事情。

  时间就是千帆过尽后的宁静。30年来,我有过大落的遭遇,从小拼着命地想长大,长大了一切都好办了。可长大了紧接而来的就是在父亲的呵斥与苦难逼迫下的读书,读书之路由家门口一直延伸到远方,为了能在贫穷愚昧的乡村挣得一个令家族荣耀的“大学生”的名,我咬牙坚挺着。可我知道,为了这样一个虚名,父母有牺牲了多少心血。一读书我付出了整整前半生,学业有了,可自己的心却失去了依托——母亲没有了!

  我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里总有某一感人形象镌刻下来,影响其一生。母亲或许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一生艰苦,留给我的遗憾太重。好几次,我铺开纸笔,想将我凝固的思念写给母亲,可总难以下笔。一者笔拙,总担心写不好,给母亲的一生留下败笔;二者实难回首,感情的抒发非得细腻、非得点滴出真情,我一拿起笔便觉思路纷乱,母亲一生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琐碎,放在心里回味便觉着情真意浓,可我难以写出来。所以我索性搁了纸笔,不写了。

  我也有了这种理解,有的事情是要写出来的,有的事情是要装在心底的。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临走却无半点片言只语留给我,致使我好长时间痛苦不堪。

  年,对我来说太短,好多事情想要做却没有了时间,用日子串起来的事情一件也没有从头至尾地做完,遗憾丛生。唯有读书,像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从山脚硬是走上去了……

  (三)

  30年的岁月,我始终没有好好地选择一个时间段,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居住过。日子对于我是雾中的飞鸟、日光里的尘粒、水中的月影、风中的花瓣,目光一荡漾便了无踪影。

  小时候的田园梦想,想在一畦菜地种出碧绿的青韭、青嫩的蒜苗、饱实的大白菜、香甜的玉米棒子,亲手采摘、收藏,冬日围着炉火品尝,将一截截山林里亲手捡来的柴棒送进火炉,火红火红的炭火映红了整间小屋,于世不争,于人不欺,饱暖而殷实。可这只限于梦,一个纯粹的梦。还有,从小把家乡周围的大山踩个遍,在那里的小路上走走停停,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觉着那是一个山里孩子必有的经历。逐渐懂事了,我便觉着那是读过的乡诗乡文里美妙的意境,山路弯弯,林深草厚,那路那林里蕴藏着太多美妙的故事。可是后来一上学便被“大学生”这顶虚名的帽子压在头上,时时做出与乡村不屑为伍的神态。乡村的孩子只能是野孩子,不可与他们走得太近;乡村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一点空间,乡村人是井底之蛙;乡村的山虽峻,那只是穷山,水虽清,那只是恶水……这些警告抑或是忠告时时吞噬着我幼小的心灵。时至今日,那份惊恐依旧残留在我的记忆里,也让我在随后的人生里收敛了不少,没有幼时那般肆无忌惮了。

  如今,撞入30岁的门槛,我才静静地得以断断续续地拾起往昔的碎片,想到“羁留”二字。30年的岁月里,我未曾在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叫“家乡”的村子里仔细的生活过,我熟悉的只是那个村子里的巷道和流淌于其中的人群和贫困,但对那个村子的心肠我却是一无所知的。在那个村子里断断续续地驻足、停留、来去的岁月,只能是“羁留”了。

  (四)

  每个人可能都是如此,小时候做梦也想走出去,脱离生命的诞生地,闯一闯外面广阔的世界,在几个不同的城市漂泊、羁留、客居,好多人即使过得艰难,可还是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没有成就绝不见江东父老,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劲而小有成就,能在异乡立足了,却生出一种回乡的迫切愿望,颇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全身焕然一新,拎起别致的背包,将在城里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成就装满一心便“荣”归故里,在乡亲们啧啧的眼神中骄傲的像一个王子。可就是这一点叫做“荣”的东西在乡里也不能维持很久。城市与乡村的反差实在太大,时间久了,好多人眼神流露的已不是昨日的羡慕,变成了另外一种——咳,看那样子,辱没祖宗!

  直至觉察,自己的分量已燃烧殆尽,便灰灰的逃离,拥挤在车流人流里。这样反复多次,顿觉生命越来越轻,如秋叶一般,慢慢枯去。直到人生的弥留之际,荣誉、升迁、扬名、显贵,这些一辈子看重并为之付出青春的东西都变成了枯枝败叶,“故乡”才是根。每个人无论年轻时有多茁壮,有多枝叶繁茂,可到了最后,无不想叶落归根,长眠故土。

  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个圆。每个人都在某一点站定、起步、爬行,付出了毕生光阴,最后又不得不回到那个起点,圆画完了,归根了。

  年前,我咬牙坚挺着,为了“大学生”三个字,其间我失去了许多,没有走进田园梦,没有亲近那些山里的小路、树林、牛羊,最令我遗憾入骨的是母亲撒手离去,成了我心上的一根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忍着疼痛,硬是爬山一样走完了读书路。读书的岁月里,我萌生了这一生再不回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的誓愿:我要在异乡立足,将异乡住成故乡!

  毕业前夕,我已在城市一所学校实习、试讲,被聘用了,只待下一学期上班。可父亲、兄弟一遍遍呼唤,情之恳切,令我热泪盈眶,还有那么多亲人关心着我呀!我回来了,很快参加上岗考试、岗前培训,成绩优异,在小镇中学上班了。

  我清楚,这一生,将驻扎在这里、战斗在这里了。我那个圆画完了,在30岁之前画完了,我只愿处理好剩余的事情。

  现在我只坚信海涅的诗: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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