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山散文

2020-04-24散文

  但凡是山,多以阳刚著称;山称“娘娘”的,也怕是只此山了。

  平生第一次见到山是在什么时候,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但那一定是娘娘山。那时一切尚在蒙懂中,觉得这便是世上最高的山了。且山下依着山就有个村庄叫“山高”,余家就在此村。一天到晚,所闻所唤,俱是山高,山之高,便可想而知了。

  “山不高,有仙则灵”。况且又是“山高”,又是“娘娘山”呢?

  闲暇间,常于院墙豁口处,双手端起下巴,遥望着这山,静静地看,静静地思索。我们这里,管母亲叫“娘”,娘娘山,在幼小的心灵里,总是和母亲有关的。

  山确似端坐着的母亲,双手扶在膝上,慈祥庄重,仪态娴雅。山巅陡然高耸,湛蓝色的天就像是其奋力支起的一般。所以我便以为,这山和天是一样的高的。

  有一天,父亲从山上回来,采了许多蘑菇。我便问:在山上摸到天了吗?为啥不摘几颗星星回来?父母大笑。说我傻。天比山还要高,上在山上是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的。我于是又在想,山顶上那么尖,山脊也像刀刃一样,人们是怎么爬到上面的?即使上去,又怎么站得稳脚呢?

  小学五年级,那天是一个周六。放学的时候,老师突然宣布一个令所有同学失眠的决定,明天春游,目的地——娘娘山!同学们跳起来了,衣服抛起来,飞得老高,落了一地。

  少先队旗高高举起,红领巾在胸前飘扬。一路歌声,一路欢笑,沿着比鸡肠还细的小路,在荆棘丛林里穿行。直到近午,才一个个小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手脚并用,爬上了山顶。我头一次发现,山顶并非我在下面看到的像刀刃一样,而是平缓的,甚至可以数十个乃到数百个人同时坐下小憩的地方。山的最高处是一个三角架,上面是一个铁片焊的桶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觇标。几个小同学顽皮,早已忘记了疲惫,爬上觇标的横杆上打秋千,惊得老师们一阵呵斥。

  我坐在地上,骤然有一种坐在天上的感觉。锯齿岭像一条巨大的蟒蛇,从西南方向蜷曲着奔踊面来,到这里将头高高仰起,成了娘娘山的主峰,将头直伸向另一条巨蟒——青草岭,一条高仰,一条低附,构成一场格斗的架式,中间却形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涧,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口子”。我放眼望着山下,寻找着我的村子,它就在我的脚下,那么小小的一片;寻找我的家,它就在村的东头。树木掩映之中。再看远,由清晰已而含混,渐渐的,可以看得见地平线,就在天地交合的地方,长长的围着脚下的山,围着我们画出大大的一个圆圈。山越发显得高峻,山前山后,群山低附,均朝向此山,果如一群偎向母亲的孩子。突然,有人发现了什么,且叫了起来。大家一起簇拥过去。发现石头上光光的明显凹下一个圆圆的坑,老师看了以后,说这是“碓窝”,古时人们舂米用的。碓已经找不着,只剩下了永远无法挪动的碓窝。又有人喊,草丛中发现一扇石磨。老师说,看来,这上面曾经有人住过。我一直在想,这会是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吗?会是些什么人?是那个叫娘娘的人吗?

  傍晚归来,我跟母亲问了一堆的问题。母亲告诉我,娘娘山上从前果真住着娘娘。那是一位非常美丽,非常慈祥的母亲。很久以前,此山不叫娘娘山,而叫做岭头山。因其身后的锯齿岭到了这里,已是尽头的缘故。山前有一条河,河里住着一条毒龙。专门兴妖作怪,残害山前山后的黎民。掠食山前山后的儿童。有一年的正月十二,毒龙再次纠集河中虾兵蟹将,四乡搜寻儿童,百姓望风而逃,纷纷致岭头山林木葱茏处躲避。谁知毒龙抢不到儿童,老羞成怒,狂叫要放火烧山。万般危急之中,但见一俊美女子仗剑而出,与毒龙及其虾兵蟹将连战三天三夜,杀败贼兵,将毒龙打入地下,化作石龙,才解了百姓困厄。山前的河也因此被叫做“石龙河”。这位侠女也因疲劳过度,且多处战伤,血流不止,死于山前。百姓悲痛不已。深感舍死相救之恩,纷纷捐出银两,为其在山的最高处修一庙宇。女侠无名无姓,百姓出自爱戴,便称之为“娘娘”。庙便叫“娘娘庙”,山也唤做“娘娘山”。正月十六,是娘娘忌日,方圆上百里的民众自四面八方,涌上山来向其焚香祭拜,以感念其恩德。自此,娘娘保佑,山前山后,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山前有一位开明士绅,吃斋行善,修桥补路,怜贫济困,福被乡梓。四十多岁,膝下却无儿女,眼见就要一脉断根。士绅终天愁闷不已,饭茶不思。有人劝其纳妾,士绅执意不肯。一天,有一个卖绒线的`中年女人,臂挎竹篮,推开了院门,对主人说道,听说大善人无后,路过山上,在娘娘庙里为大善人拴了个娃娃送来,放在夫人床头,明年如果生了儿子,就请送两个泥娃娃到山上还愿。大善人虽有疑惑,还是热情款待了这个女人。日后不久,夫人果然有孕。当年就生了个白胖娃娃。如约还愿,自不必说。倒是这娘娘显灵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如春风带雨般迅速传遍五州八县,纷纷到山上求子。娘娘则有求皆应。天长日久,逐渐成了一种民俗——正月十六到山上去求子。娘娘山上求子不同于别处,拿一根红头绳,将庙里的泥娃娃拴起来,从下山开始,一边走,口里要一边念叨着将来娃娃名字,告诉娘娘,其父亲叫什么,母亲叫什么,以免娘娘送错了。人们称之为“拴娃娃”,或者“偷娃娃”。有老人为子媳拴的,有为亲戚拴的,最感人是为朋友或邻里拴的。可以这么说,在路上随便遇到一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山上拴来的娃娃。我突然问母亲:现在的人都是这么拴着来到世上的吗?我也是这么拴来的吗?母亲笑了。于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一次假日,和妻子一起回老家。心情特好,便带上妻子上山游玩。为了尽兴,我没有走山的正面,而是绕道进了大口子。大口子在娘娘山和青草岭之间,两山对峙,像谁用刀划开一般中间一条深涧,远看两山中间闪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涧底一条小路,把宝丰、鲁山两县松松地系在一起。涧下有一泓山泉,泉水清洌甘甜,夏日行走其间,不论是否口渴,都禁不住这泉水的诱惑,免不了附下身去,掬起一抔,一饮而尽。然后发一声赞叹:真甜啊!

  涧底的路非常窄,像是在两山之间,右面半坡地势稍缓,一片桃花,落英缤纷。似乎进了武陵山口,我们也恍忽成了武陵渔人了。

  路上全是青石,每一脚都踏在石板上。路旁的山石上,有一串栲栳大小的石窝,样子极像马蹄,只是比所有的马蹄都要大得多。传说,王莽篡汉,光武起兵,王莽四处追杀刘秀。一日追至此处,光武苍遑逃入大口子,王莽紧追不舍。来到大口子前,突然大雾封山,对面看不见人影。大口子全然被大雾淹没了。王莽率兵围了数日,大雾连日不开。王莽无奈,只好罢兵。刘秀涧中不知外面景况,焦急万分。座下战马也奈不住性子,在石板路上来回盘桓。生生在石板上踏出了马蹄印来。待云消雾散,刘秀走出大口子,才知道敌兵已经退去,感到连天的雾来得蹊巧。抬头看到山上小庙,仔细打听,知道此处是娘娘山,山上是娘娘庙。恍然悟出,是娘娘显圣搭救,才为他解除险厄,遂封娘娘为“天圣娘娘”。

  这些自然是稗官野史,《汉书》是不曾记载的。倒是这马蹄印虽然大得惊人,却也俨然如实。走在涧底,伴着一阵阵凉风,不免让人徒增几分悸竦。为了壮胆,我大声号叫起来:

  “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

  前前后后,无数的迴声,此起彼伏。

  我们穿过桃林,牵扶着上了天圣娘娘的右膝,一边走,一边喊。回声枭枭,由近至远。清风爽籁,韵味天成。越是低处,回声越是嘹亮,越是上得高了,反倒听不到了回声。直到山的最高处,竟一点回响也听不到了。这是不是也与地气有关?

  天,更加高远。云朵白得发出曜眼的亮光。风,在耳边吹,轻拂着鬓发。我环视了遥远的四周,真有把酒临风,其乐何极之感。

  物换星移,山顶的觇标已经不见了。在原地,人们又重修了娘娘庙,里面端坐着天圣娘娘。娘娘面前,有序地摆放着几个泥娃娃,绿的裤子,红的兜肚,微笑的眼眉,上翅的嘴角。活灵活现,天真可爱。距离山上的庙会,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些泥娃娃一定是未被人拴走而剩余的。妻子的同事中有个叫二敏的,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她挑了个最好的,要给同事送去。我已是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此等事情会是真的,但为别人送上美好的祝福,我倒是非常乐意。于是,我们就把娃娃用手帕轻轻地包裹起来,也和那些像善男信女一样,边走边叫着二敏两口子名字,煞有介事,将泥娃娃一直带到城里。

  路上,我还在担心,没有经人同意,冷不丁带回个这玩意儿,二敏会乐意吗?没想到,一家人见到泥娃娃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年,还果真的生了个白胖的小家伙,更值得高兴的是,我的儿子也一前一后出生了。自此,我们两家成了世交。

  如今我们的孩子也都已人高马大,常和他们说起这一段往事。那是一段童话般的记忆。

  平生我到过许多地方,上过许多的山。祖国的山每一座都很壮美,但最牵动我无限乡愁的,莫过于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娘娘山。

  娘娘山,是我们太多人的根。我们心脏的第一次跳动,或就发自娘娘山。

  娘娘山,母亲山。有着母亲的善良,母亲的宽厚,母亲的温和。

  闲暇时,我常独自朝着娘娘山凭栏远眺。春之红花,夏之绿树,秋之霜叶,冬之白雪,常常让我陷入沉思。让我宠辱偕忘。如果有人问我,我会回答:

  我爱娘娘山,爱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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