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雪莲花散文

2020-04-24散文

  “520、521、522……”

  到了,到了!

  我坐在北京吉普里,望着路旁接踵闪过的里程碑,默默地读着、想着、看着,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一阵接一阵的潮起潮落。凭窗望去,就要到祁连山金羊河牧区了,那块标明“530”公里的里程碑,矗立在进入金羊河的路口上。

  金羊河,位于祁连山的金羊大坂山下。传说很早很早以前,这儿的草滩里蹦跳着一只金羊羔,它很喜爱和牧家的牛羊一块儿吃草嬉逐。有一年天遭大旱,河水渐渐干涸,草儿也一天天枯萎得少了,牧家的牛羊都吃不饱肚子,千里草原,到处是牛羊凄厉的嚎叫。心底善良的金羊羔儿,自己不吃不喝,把河水和草滩全让给了牧家的牛羊,它却立在大坂山顶上,望着苍天,一声接一声地叫。一天两天,金羊羔叫软了小腿儿,三天四天,金羊羔的嗓子叫出了血,十天过后,金羊羔卧在山顶再也站不起了,可它还是有气无力地叫着,叫啊叫啊,它的口中吐出一粒带血的珍珠。这不是普通的珍珠,是金羊羔的心!只见珍珠粒儿刚一落地,眨眼之间,河水满了,草原绿了,牛羊都贪婪地吃起草来,而金羊羔却变成了石头。从此,后世的牧家代代相传,就把这山起名叫“金羊大坂山”,这河,也就叫做“金羊河”

  那年初,我们奉命新修一条战备公路,住在了金羊河牧区。一天,营队给我们排里调来了一个战士。这个小伙子中等个儿,身膀很壮实,只是鼻梁稍凹、鼻尖稍翘一点儿,使得一张本来很老诚的脸盘,显得多少有些顽皮。他新来那天,闷闷不乐地坐在床沿上。

  “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毛根根。”

  “怎么不高兴哟?”

  他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轮换捏着军帽上的楞儿。

  “嫌当工兵辛苦?”我笑说。

  毛根根咬着薄薄的嘴唇,浓黑的眉毛一挑,极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报名参军,就是想当个战斗英雄,没想到走对了路,进错了门!”他坦率直爽,丝毫没有否认自己的想法,我心里一热,就和他倾心谈了起来,鼓励他当好和平年代的普通一兵。谈了几次,毛根根红着脸说:“排长,我懂了。”

  四月的祁连山,依然冰封雪飘。洗手洗脸,热毛巾迎风抖两抖,就冻得硬梆梆的了。初来乍到,再加上高山反应,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没几天工夫,每人的脸上都脱了一层皮,手背上裂开了密密的小血口子。毛根根是个风钻手,吃的苦就更多了,可每次工地搞比赛,他都名列前茅。战友们都夸毛根根是个“小老虎”!

  看着毛根根令人欣喜的变化,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

  “525、526……”

  到了,到了!

  我望着路旁的里程碑,默默地读着、想着、想着。

  ……

  转眼到了夏天,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我参加工程骨干集训班结束以后,返回那天,紧赶慢赶,还是见了月光。翻山梁,过小溪,转过几个树木浓郁的山包,终于望见施工点的灯亮了,我心中一阵欢欣,就加快了脚步。悠然之际,没料到非常意外地发现了一桩“特别情况”,竟使我张口结舌地怔住了。

  毛根根和一个女子,坐在我要经过的大松树下,窃窃絮语,随着轻轻的晚风,一字不漏地吹进了我的耳朵:

  “阿若,我问你一句话儿。”

  “说吧。”

  “祁连山好不好?”

  “你问这个呀?在我见过的山中,祁连山是最好的。”毛根根说:“不光山水好,有挖不尽的矿藏,数不清的牛羊,还有雪山,浇灌着山下的庄稼……”

  “嗯,嗯。”女子打断了毛根根的话:“我们金羊河好不好?”

  “金羊河也蛮好哩!水美草肥,属上等牧区,等这条公路修通了,你们到山外就更方便了,金羊河也就热闹多了!”

  “嗯,嗯,这个……那个,我们家……好嘛?”

  毛根根还是挺憨厚地说:“上个星期天,我和班长去你家做客,你们全家人那么热情,我们只要说起来,就夸你们家呢!”

  女子笑盈盈地说:“有啥好夸哩?藏家都是那样待客人!”稍停,女子又说:“阿爸让我问你,公路修完了,你们还来不?”

  “这个,真有点儿说不上来。”毛根根笑道。

  女子叹了一声,说:“唉,我知道,你们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雄鹰飞在天上,哪能留恋俺这山窝窝呀?!”

  毛根根笑了笑,说:“你说的不对。”

  “咋个不对?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祁连山来过多少金珠玛!他们来修路、架桥,帮我们建牧区,到最后,路修通了,桥架起了,牧区建好了,他们一队一队都走了,都没有来过呢!你们,肯定不会再来了。”

  月亮隐在云里了,风在吹动树木。我暗自思索:听这女子前边的话儿,仿佛总想转弯抹角地套出毛根根心灵的秘密,听到后边,又好象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没了。我真担心毛根根此时来一段“海誓山盟”,那岂不就复杂了?还好,沉默了一会儿的毛根根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毛根根说罢,先站起身来,朝驻地走去。那女子在原地闷坐了一会儿,也站起身来,怏怏地朝不远处的一顶白色小帐篷走了去。朦胧的月光下,我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看到一个穿长裙的高挑个儿的身影。

  呀,还真是个藏女呢!

  一路走,一路想:据我所知,按当地藏族的风俗,白色的小帐篷里,都住的是整装择偶的姑娘,难道毛根根在谈恋爱?这明明是犯纪律的呀!又一想:毛根根和藏女今晚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谈情说爱的意思,再说,在我学习这短短的日子里,她又怎么会爱上毛根根呢?

  我回到排里,毛根根像几年没见我一样,亲热地问长问短,端水泡茶,忙个不停。我阴沉着脸,随口支应着。第二天,毛根根的班长向我汇报工作,我问到毛根根和那个藏女的事儿,他就告诉我,藏女叫央金,是新来的修路民工。

  “毛根根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央金姑娘是民工队里的‘穆桂英’,毛根根是全团出名的‘小老虎’,前些日子,在指挥部召开的英模表彰大会上,俩人就认识了。这个央金呀,敢在悬崖峭壁上打眼放炮,轮到她介绍经验,她只是用衣袖遮住羞红的脸儿笑,惹得满场的人都跟着她笑。对了,上个星期天,央金请毛根根去她家做客,我们一块儿去了。”

  “央金家在哪儿?”

  “山那边。”

  我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说来也巧。下午,我们排接到了转点施工的命令通知,我忙着交接手续和撤离的准备工作,就再没顾上这件事儿。

  吃过晚饭,毛根根来向我请假,说想去山上转一转。我想起那晚他和央金的约会,没有批准。

  半夜里,我隐约觉得帐篷的门帘儿一动,晃进个人影儿。抬头看时,帐篷里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趁着门帘缝里透进的月光,隐约看见又是那个穿长裙的藏女央金。这顶堆放工具和做排部的帐篷里,就住着我和毛根根两个人,我咪着眼睛佯装熟睡。

  央金轻手轻脚来到我床前,很小心地将个小包儿放在我的头顶,就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大概不放心,又折回来,想摇醒我。我有意咳嗽了一声,央金轻轻一“呀”,慌忙用衣袖遮住脸,猫着腰,羞怯怯地逃了出去。

  我打开手电筒,解开央金送来的小包儿一看,原来是条七彩哈达!我见过洁白的哈达和鲜红的哈达,从没听说过七彩的`,我就想,这无疑是定情的物件了!

  这时,毛根根醒了。我们俩人的床铺并排儿挨着的,他先拿过手电筒,满帐篷照了照,然后,轻声叫我:“排长!排长!”

  “睡觉!”我低声吼道。同时,把央金送来的七彩哈达推到了毛根根枕边。

  毛根根先是一惊,捧起哈达,半晌没有言语,好大功夫,才默不作声地关了电筒,钻进了被窝。

  “排长,排长……我想给你说个事儿。”毛根根喃喃地说。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没好气地回道:“我想给你个处分!”

  毛根根再没吭声。

  山里的夜,万籁俱寂。“嚓儿——嚓儿——嚓儿——”起初,我以为是风打帐篷的声音,侧耳细听,竟是悄悄的脚步声。我趁着脚步声渐远的时候,掀起窗布一望,还是央金,她在绕着帐篷转圈儿。

  央金转悠到毛根根头顶的地方,用手触摸那块帐篷,手指和衣袖磨蹭着帐篷的布面,微微有声,好像既想叫醒毛根根,又怕把他惊醒似的。

  毛根根睡不住了,一个劲儿来回翻身。

  “睡觉!”

  我又低声发出了口令……

  翌日拂晓,部队出发之前,我特意朝那顶白色的小帐篷看了两眼,没见任何动静。待走到半山腰,再回头看时,白色小帐篷前的草地上,立着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女子,正朝我们张望着。毛根根的班长对我说:“那就是央金姑娘!”

  牧区夏日的早晨,格外秀丽。雪山顶上,红日冉冉升腾;山下,绿的草滩,清凌凌的河水,白花花的羊群;星星点点的帐房上,缕缕炊烟和着晨霭,轻纱薄绸一般,浮动在峡谷山地之间;许是雪山的缘故,朝阳的光束,变幻成无数道五光十色的光环,更给金羊河增添了几分妩媚的姿色。草地上的央金,晨风飘拂着她腰间的彩带,鼓荡着她的衣裙,宛若一朵鲜艳的山花,亭亭袅袅,光彩照人。只是由于太远,我们只看到一个霞光里的倩影。

  毛根根也回过头去,飞快地看了央金一眼,又低头赶路了。

  ……

  “528、529……”

  到了,到了!

  转点以后,我们排单独完成2号隧道的被复任务,就再没见过央金。后来,我渐渐弄清了这段“爱情”纠葛,才知道错怪了央金和毛根根。事实上,人家确实没有谈恋爱,央金送毛根根的那条七彩哈达,并不是什么定情的物件,只不过是当地藏民比较独特的礼物罢了,央金姑娘不想张扬,做法过火了一点儿,引起了我的一场误会。

  说实话,我很内疚。我想毛根根一定会闹思想情绪,结果,出乎预料,毛根根和往常一样,工地上还是那么生龙活虎,待我呢,还象兄弟般的亲热。我很受感动,想着一定要找个适合的机会,和毛根根好好谈谈,相信毛根根会谅解我。还没来及找毛根根谈话,有天上午,他和班长在隧道里清渣,因为意外的塌方事故,毛根根牺牲了。

  毛根根从负伤到牺牲,就醒过一次,只说了一句话:“班长……好着……没……”

  我哽咽着告诉他,班长的伤不重,请他放心。毛根根头一歪,就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

  “530!”

  “停车。”

  毛根根牺牲后,掩埋在这里!

  清点毛根根遗物的时候,我翻出了那条七彩哈达,看着,看着,我的眼眶湿了。我派人把哈达还给了央金姑娘。在这以前,她就知道毛根根牺牲的事儿,可她接过哈达,还是“哇”地哭了……

  如今,在“530”一停车,大家顿时鸦雀无声。毛根根的班长转过身,用手背擦眼睛。

  “看,央金!”不知是谁猛丁喊了声。

  “是她!”“是她!”战士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心头一颤,看到央金正弯着腰,在毛根根的墓前挖掘着什么,见我们来了,她粉红色的长裙一摆,像团云彩似地,轻盈地飘上了身边的枣红大马,抖一抖缰绳,那马儿一声长嘶,腾起四蹄,倾刻间便旋风般地消失在弯弯的山道上了。

  我们来到央金挖掘的地方,一看都惊呆了:毛根根墓前,新栽了一大片茸茸的雪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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