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番去干爷爷家拜个早年,顺便买几斤蜂糖送给远在上海的阿妹。可惜蜜蜂早已经飞走了,不见半个影儿。空落落的几个秸灰似的蜂桶,装着无边的落寞,不言也不语。
无意间的一瞥,看见屋檐下一个蜂桶上,还有一盏马灯,俨然香火板上放着一尊观音菩萨像。灯身落满厚厚的灰尘,铁的罩头已经生锈。看着这盏马灯,仿佛岁月正从山口向我走来,我仿佛向着儿时走去,去到外婆家,也来到干爷爷家。
那时候娘娘和舅舅都还小,比我大不了多少。大雪封山,路上罕有人迹,妈妈拖着娃娃,在外婆家多住了几天。那几个数九寒冬的深夜,一大家子围着一大个火瑭。外婆和妈妈用麻线上着蜂蜡纳着厚厚的布鞋底,似乎要把日子一个个稳稳地踩在脚板下。我却把哪些日子一个个揣在心里,就像书包里装着一个个在灶膛里烧得熟透了的大洋芋。
背后边几个人叽里呱啦地走过,不知说了些什么。几声狗叫,几只狗叫,寥落的村子,狗都叫了,或许闹着玩罢。渐渐没有人声也没了狗叫声,唯有轻飘飘的雪花屑屑地落下。
大舅念起一首古诗:“沉沉犬吠急,渐渐人踪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不知是即兴所作还是来自什么书上?当时没有问,而今无处可问了。只是这诗着实是好,不曾忘记也无从忘却,每逢月夜暗自念着它。不知叫什么名字,姑且名之曰《村雪》。
“老三老四带着仓儿去给牛儿马儿添点草料,都好几天没有放出去了”,外婆这么叮嘱舅舅和我。夜里给牛马添草,就像每晚给马灯添油,是必不可少的事。
提着马灯顺着檐坎绕过院坝来到圈栏。
马灯下白茫茫的雪厚厚地蓬松松地落满树子,堆满院子的每个角落不留空隙。
牛马羊群在圈里紧紧地挤在一起,见有人来老马嘶鸣几声算是打打招呼,羊群骚动一阵又恢复平静。我们的嘴里鼻孔里呼着白烟,它们的嘴里鼻孔里吐着白雾。
火边的人淡淡地问:“外面的.雪下得怎么样了?”
幺舅抢着说:“太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蝴蝶儿似的漫天乱飞,院坝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都没过膝盖了”。
三舅接过话茬,认真地说:“杉树裹上厚厚的棉衣,成了又高又大的雪人”。
大舅是民校教师,他问我:“照这么说来,猫猫山岂不是成了更大的雪猫了么?”
我答非所问,“那哪儿是猫猫,哪儿有那么大的猫猫,那是天那么大的白虎”。
大舅说:“是是是,不是猫猫是老虎”,“那你说说看,大白老虎的眼睛在哪儿呢?”
我灵光乍现般说到:“是马灯,会动!”
火塘边所有人都笑了,幺舅笑得在火坑边直跺脚。
“眼睛哪里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呢?”不大说话的二舅也冒出一句来!
三娘四娘追问不已。外婆和妈妈痴痴地眯笑着盯着我看。
我打量了一下堂屋,小小的屋子除了马灯似乎再也没有像眼睛的东西。
我羞怯地说:“另一只眼睛是火塘。”
火塘边的人又四下笑开来,四舅和二娘更是笑弯了腰。
我急了,理直气壮地说道:“是火塘,不动。”
外公、外婆、妈妈、舅舅、姨娘他们笑得更厉害,火塘里的火苗也笑得东倒西歪。
那约莫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至于是腊月十几还是二十几,如今记不大真切了。
前些年外公走了,前几年大舅也走了,前年二舅又走了,剩下几堆坟茔在埂子边。
这些年来雪越下越小越来越少,几乎不怎么下雪了,外婆家的马灯也好些年不曾见过。
干爷爷家这盏马灯,莫非是外婆家那盏?天上的星星又不止一颗两颗,漫天的星星仿佛是一盏又一盏马灯摇摇晃晃地亮着。流星急匆匆闪过,莫非有人在夜间提着马灯去添草么?
看着干爹家这盏马灯,仿佛一觉醒来,照照镜子,看见额头爬上一丝皱纹,天地陡然老去了。摸摸蜂桶,两手空空,岁月无声。马灯熄灭了,无人去添半点煤油。
煤油灯时代过去了,电灯照亮了黑夜。马灯照亮那是个不眠的时代!点灯照亮这是个无眠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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