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份,还没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眼看要断顿,母亲急得围着锅台团团转,连骂带催,父亲沉不往气了,借了队里的一条老驴,驴背上搭个毛口袋,要出门借粮。正在上五年级的我,从没出过远门,死缠着要跟去,父亲让我骑到驴上,牵驴出门。
经过县城西街法院大门口,父亲遇见一熟人,刚打个招呼,那白唇黑眼灰毛老驴倔强的偏着脖子,非要进法院大门。父亲拉它不住,反被它拽着进了大门。老驴仰着脖子,扯开驴嗓,“昂嗯昂嗯”叫了几声,垂头丧气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父亲又气又躁又好笑,骂这老畜牲有啥冤枉,非要今天进这个大门。进去又能怎样,没个熟人,还不是白转了一圈出来。
一路向西。我骑在驴背上,东望西瞅。沿途的树木田野山峦跟自家村子的似曾相识,又显得陌生。阳光照着我们的后脑勺。老驴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还啃几口路边的青草。父亲被我没完没了,问东问西得烦了,让我下驴,他骑上去,催驴加鞭,不再理我。
父亲给我讲:我们村离县城不远,泉水河水多,但地不多。不多的地中盐碱地不少,庄稼产量不高。每年青黄不接时,一家人的口粮若差个十天半月,大家都跟城里的亲戚或是熟人借些玉米呀什么的杂粮面,掺杂些野菜、干菜、土豆、萝卜等,勉强能挺过。到秋后,给城里人还的却是精细白面,双方有约在先。这也是城里人肯给乡里人借出那些杂粮面的原因。
我家年年养鸡,但鸡和蛋都卖给城里人了。我家年年也养头猪,我没少给它割草,但除非过年,留下少许腿肉,其余的也是卖给城里人的,连头蹄下水都不留。乡里好吃的土特产都流向了城里,有些是光明正大,有些是偷偷摸摸。光明正大是卖给公家,偷偷摸摸是卖给私人,不管公家私人,乡里人总能有个些许收入,以度家用。
青黄不接的.断粮是季节性的,但锅里断油断菜却是常年性的。母亲从年过完开始,就把白面馍馍放在芨芨编织的圆形浅沿筐里,让父亲搁在房梁上,不让我们孩子们碰。白面馍馍的诱惑太大,只要瞅着大人不在家,捕捉往机会,用木棒把浅筐捣下来,一地馍馍,捡一个跑出家,边跑边吃,先吃了再说。春种刚过,母亲把不多的白面炒熟,开水里撒一些,不稠不稀,放些土豆块,再泡些黑面馍馍,早一顿,晚一顿,左一顿,右一顿,吃得我们胃疼。这种黑糊糊的饭成了我们的主要粮食。不知为何,乡里人叫它“茶面”。问母亲,母亲说麦面炒熟自带一股香味。稠了,费面,稀了,喝上大人干农活无力。垫杂些土豆、黑面馍馍,有炒面的香味做引子,能吃饱。家里的调味品就盐和醋两样,还经常无钱买,清汤寡水淡极了,吃“茶面”总比开水泡黑面馍要好吧。这是一种从苦中积累出来的味。至于一些收工回家时在田边地头挖的野菜,只能拌些盐醋当下饭菜,干体力活的人不能当饭吃。母亲讲的道理对,但就是没讲明白炒面跟茶有啥关系。
父亲说,一家人的口粮若是离新粮上磨差一个月或是更长,就得往远些的地方借粮。城里人的杂粮面应个急还行,多了就无粮可借。往往到东乡或是西乡。东西乡地较多,土地肥厚,产量较高,但所借来的也大多是杂粮,主要是黑豆,还回去的必是小麦,其中的规则双方不言而喻。借以杂粮,还以小麦,体现着借粮人的厚道和无奈,以图来年再借不难。
回来时,老驴识途,虽驮着一口袋黑豆,驴蹄急促,不用牵它。我小跑着追赶着父亲和驴。田野麦浪起伏,金色的太阳斜洒在我们的背影上。天下农民万般苦。每年给大地换装,精耕细作,不知撒下了多少辛苦的汗水,却不能金衣玉食,而是在苦中寻味。生活很多时候似乎没有能讲透的逻辑,乡里人苦得越多,并不一定幸福越多。受着大苦难,却不能享大福。但是,若不受那些苦,也许连基本生活都没有,更无法生存。
长大后,生活的提高使我不像父亲那样常去借粮。后来,我奔出乡村,久居城市。精米细面吃得腻了,也常吃些玉米渣子、小米稀饭、土豆青稞荞麦黑面等五谷杂粮,吃着有时清爽可口,有时被城市里的各种滋味搅和的竟然辨不出真味了,有时一口一口慢慢品味,沉淀在心底的岁月往事与乡间情景会不由自主涌上心头。有时吃着杂粮,竟然觉得是一种幸福。现在慢慢体会,细细想来,乡村里的事情,乡村里的田园风光,乡村里的生活,看上去可以当歌唱,当诗写,当画描,当美片拍摄,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终究,根底却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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