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出发的吉州窑散文

2020-06-26散文

1988年出发的吉州窑散文

  一

  1988年,冬阳很好。我的世界里,一件大事发生了。更多的大事,还没有发生。

  这一天,是我的嫁日。

  是一个午后,阳光慵懒懒的,如一只肥猫,在永和镇的天庭散步。我并腿抱膝,坐在镇子南边最高的青草岭上。我端坐于新鲜如初的青草中。时令已冬,草还是那么青。青到令人心软。

  喜宴刚过,夫君把我带到了这里。

  这里视线甚好,眺望东北,镇子的轮廓收在眼底。极目西南,是蓝天白云,清亮的水塘,碧绿的菜地,收割后的辽阔田野。还有,一个一个的青草岭,岭上岭下安静的老牛和小牛。奇怪,这里的青草岭真多。离得最近的,是一座古塔。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塔名本觉,样子朴素,塔体有些斑驳,层沿上长出了荒草。还有飞鸟,小鸟多,大鸟少。顺便说一句,青草岭的低凹处,碎陶裂瓷蛮多的。

  并坐良久,他发话了。

  “这里是吉州窑。你底下坐的,就是一个窑包。这样的窑包,永和有24座。永和街上,原来有72条花街,现在不多了。但还有,我家门前那条就是。”

  我沉迷在荒芜的憧憬里,不接话。手指缠一根青草丝儿,绕来绕去。

  我对吉州窑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得他所拥有的荣耀,也不感兴趣这种荣耀。况且,他的荣耀也止于此——关于吉州窑,我没有从他嘴里听到更多。

  他不知道紧邻家门的“清都观”,跟苏东坡有关;他不知道永和有过舒翁和舒娇两个制瓷高手,他们是父女。舒娇的作品,在青原山的净居寺里留存久远;他没讲吉州窑有着跟文天祥相关的传说;甚至那一年,他连著名的“木叶天目盏”也不曾提起。

  除了给我一个“吉州窑”的名词,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给我。很多年后,我怪责他,为什么你对吉州窑知道得这么少?他一脸无辜,“小时候真的没有知道更多。否则,我婆婆藏在楼上的那些坛坛罐罐,说不定就不会失散得那样厉害,难保有一两件宝贝哟。”

  而吉州窑,关我何事?我自认心智青涩,混沌才开,轰然一下变身人妻,对于未知的日子,就像盲人摸象般的无法凑足一个完整的画面。如此,要我面对一个一个青草尽覆的土包儿,去想象窑火烈烈,车马络绎的盛况,怎么可能?

  1988年的初冬,我对“吉州窑”完全不在乎。吉州窑,一个地名而已,甚至连地名都不是,一个名词而已。

  他说完吉州窑,就说祖坟。

  彼时,他家的祖坟,就在我们坐着的青草岭前方几棵大树下。他手一指:

  “那是我家祖坟。我爷爷死了埋在这里,将来我婆婆死了也要埋在这里。你呢?你和我,将来都要埋在这里。”

  听一听,一个男人完成婚娶后,也不管妻子愿是不愿,就霸道地,骄傲地,生硬地把一个女人长长的一生,从她的母带上割断,塞扯进他的故乡。

  我听他说完祖坟,心思繁密忧伤。

  25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我一直计较他在我的大婚喜日里,说起将来要我埋在无比陌生的吉州窑。很计较。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隐秘的计较,无以言说的计较,导致我在很多年里,对吉州窑毫无兴致,不闻不问。甚至乎,我故意不对吉州窑生出感情,故意克制着认识吉州窑的欲望,好像这种情感和生命的“被归属”,是吉州窑而不是一个男人强指给我的。

  我打量着古塔,塔很陌生,不是我的;我打量着那些所谓的“窑包”,它们很陌生,不是我的。那些在青草岭下来来往往的乡民,也很陌生,他们全不是我的。我抬头看天,甚至阳光和飞鸟都不是我的。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我全然不相知的所在,要成为我将来的葬身之所?!怎么可能。

  没有人知道,这一出,成为我心里无法释怀的痛,在很多年后,发酵成了许多关于女人的乡愁的文字,唤起了很多女性的呼应之痛。

  借助于文字,我就这样抵达了救赎之路,我原谅了男权的伤害,也释怀了对吉州窑的寡情。

  渐渐地,我打量吉州窑的心情和心态变了,先是平和友善,后是自豪崇仰。有什么关系呢,渺小如我,在遥远的将来,无论埋不埋在吉州窑的土地上,都丝毫无损吉州窑的荣光和伟大。我终将消失,而吉州窑的烈火,总有一天会被人重新燃起。传说中的吉州窑,必将在重燃的窑火中复活,从而走进更神奇的传说。

  二

  1988年,我平生第一回,坐在了绿草青青的窑岭上。往后的岁月,我一回又一回坐在了那个地方。这个岭,曾经是一个窑床。连同永和大地上的其它窑床一起,这一床又一床窑火,自晚唐点燃后,连绵相续,烈焰长生,经五代、北宋,鼎盛于南宋,至元末熄灭。

  吉州窑火,在永和的土地上长燃了500多年!

  沧海桑田,世事更迭,风云来去。吉州窑在冷寂中又等待了700年。

  700年后,在众多来往的过客中,有一个喜欢文字抱着文字取暖的我。遗憾的是,我每一回静坐窑包之上,都不曾去想象它的过往。更不曾为它写下过哪怕一个字。我坐在这里,只是单纯的喜欢青草青,白云白。相比于谜一样的过去,我更喜欢它现实的景致。

  是怎样的一双双手,挖开了这个窑床?是怎样的一双双手,塑下了一个个陶胚?是怎样的一双双手,给窑床加薪添火?最后,又是怎样的一双双手,把一个个有着浓郁地方风格和艺术特色的黑釉产品带往了世间的各个角落?

  而我世居永和的夫家,是否有过挖窑拉胚的先祖?他们有过怎样的情爱日子,小悲小喜,无从打问。无计打问。夫家的大人们,寡言如同窑包底下无言的碎瓷片。

  吉州窑一直是有传说的。它的传说,与苏东坡有关,与文天祥母亲有关,与文天祥抗元有关。是传说也喜爱傍身大人物吧?除此,能够在传说中游走的,就只有制瓷大师舒翁和舒娇父女了。众多窑工儿女,一代一代,注定要在历史的烟灰中成为无影的陪衬。

  实话说,我对吉州窑暖起兴致,就是跟上述传说有关。尤其是跟舒娇有关。

  穿越千年,一个女子要有着怎样的超群技能,才能被记入历史,名垂千古?而既然在那个时代,一个舒娇可以是制瓷匠人,会不会有更多的女子也在这种匠人之列,和五尺男儿一样,凭手艺谋生养家?彼时的她们,大概就如同今天永和镇的女人们一样,种田种菜,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如果是这样,夫家先祖中,那些没有名字,只有姓氏的女人们,有谁的手中,也制出过一只质朴的碗,一个华美的花瓶,一个舒适的凉瓷枕?

  在历经25年的冷漠之后,今天,怀着柔软的温情,假以文字,我试图触摸到吉州窑的血肉和温度。我不谈意义,它的意义,已经有太多的文字谈论。而它的温度,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

  打开夫家后门,走上几米远,就是吉州窑遗址公园。这个公园的建立,使得吉州窑火的重新燃起成为众目的期盼。中国的`窑火,助燃了华夏文明,也照亮了世界文明。可以肯定的是,这烈烈窑火中,就曾有一丛光焰,来自我们的吉州窑。

  复燃这丛窑焰,成为今人必然的使命和担当。

  今天,穿行于美丽的吉州窑遗址公园,打量着公园里的水榭花朵,湖水蓝天。我感恩的心情在这些景致里摇曳生姿。

  我一回又一回端坐凝神的本觉寺岭已经变样了,我注目的稻田水塘多数已不复存在。公园中心大湖里的荷花繁开之后落入寂静,等待着来年的重绽芳华。本觉塔还在,感谢建设者,未作任何多余的修饰,而是保留了它的沧桑本色。高天上,一庭辽阔的碎鳞白云,自东向西倾铺开来。一只大鸟,从西边的塔顶飞到了东边的湖莲中。

  有意思的是,夫家的祖坟,现在被圈在公园的边际内。先人们,现在安睡于一丛长绿的修竹中。我打一旁经过,屏了呼吸,什么也没有说。他们是有福的。

  公园那么大,那么美。我轻提罗裙,脚步悄移,静心倾听,希望可以听见历史深处,那窑火的作响声,那窑工的呼吸声。恍惚间,我甚至把自己认作了另一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瓷界女神舒娇,而会是另一个相伴舒娇的无名女子。我期许,有一天,前生所有的记忆复活,我能借助文字,让舒娇,这个有着娇美名字的女神,款款走向世人。

  无论是否愿意,自25年前,当我在本觉塔前,在一个绿草青青的窑岭上,被强行指定这块土地将成为我的最后归宿,说不清的命运关联,已经让我和吉州窑不可分割。

  今天,一个消息传向耳际,重燃吉州窑火指日可期。

  我更加安静了。揣着微喜,我端坐于本觉塔前的花丛里。我在想,在我的世界里,又一件大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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