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记忆-散文
当我们在享受生活中的每一份阳光的时候,当我们因为工作中一点小事不尽人意而埋怨、烦恼的时候,我们是否能体会到有一群特殊的工作者正在默默的耕耘者。他们的工作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他们的工作可以用生离死别来形容,他们就是无私奉献的煤矿工人。
爸爸最后的一段时光在混沌中度过,因为眼底出血可视范围不超过10米。在他第七次出院的时候我赶到他身边,一直把我当朋友看待的爸爸跟我聊起那段我心底的记忆,解开了我埋藏20多年的心结。
初中三年级的冬天,对中考有些迷惘的我思想开了小差(当时我们学校的高中升学率仅为5%),每天放学就泡在邻居的桌球上。妈妈打过我,爸爸也骂过我,好像没有办法改变什么。爸爸当时是煤矿的负责人之一,因为工作忙,连打我的时间都没有。最后爸爸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非常欣喜。那年煤矿里因为掘进队是外地的,早早就放假了,矿里需要两个抽水的,爸爸仅有的一次偏私,安排了贤哥(邻居,20多年的矿工)带我一起来负责这项工作。
这天要下井了,穿上爸爸的工作服,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也有一点紧张。每次只能在平地上看着矿井里的黑洞,从来没有下到矿井里面去看看下面的世界,真的很开心!心想爸爸应该会先教我一些井下的基本知识,或者告诉我该注意什么。爸爸开口了:“矿里放假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井下有好些工具没有拉上来,现在有个问题:缆绳在上面,所有的矿车在下面。我来开绞车,你把绳子拉下去。”
“爸爸,我”
“怕吗?”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说实话,好奇的欣喜多过于怕。
“那好,戴好矿灯,准备下井!”
我一手拉着缆绳向矿井深处飞奔下去。其实不敢这么快跑,但是爸爸放绞车的速度太快了,右手拉着缆绳总是觉得很松,脚步不自觉的跑起来了。本来应该走铁轨两边的,但是太快了,两边的走道也不好走,当然也顾不上两边是些什么景象了。大约10分钟的时候,觉得绳子慢慢重起来了,头上的矿灯照着前面的路有原来的斜坡变成平路了。缆绳拉不动了,应该到“大巷”了。我放下缆绳,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气。
慢慢的撑起腰,看见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轨映入眼帘(其实也就只能看到眼前矿灯照到的20米左右的范围),我正好处在一个三岔路口,东边10左右的地方有三个矿车,西边有好几个矿车,拐着弯看不到头,好像都是空的。这时候才注意到,刚刚斜井下来的地方是用石头加水泥砌起来的,大巷就没有用石头砌,足足有8、9米高,这样能行吗?东边第三个矿车的正顶上有一块石头,就像是啄木鸟的嘴巴横叼着一条虫子,但是这条“虫子”太大了,估计得有两、三百斤吧。
大巷不宽,铁轨两边各1米左右,边上有3条电缆线和一条布袋。手摇式的电话机就摆在三岔路口的墙边,正要拿电话摇一个上去,远远的看到斜井有光在闪动,爸爸也下来了。几分钟后,爸爸来到身边,我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下来这个井有多深?有多高?大巷有多长?大巷里怎么不砌砖?一共要多少个矿车?大巷里的布袋是干什么的?”
“好了,好了!斜井没有好深,刚刚下来这个叫明井,从这里过去东边是一煤暗斜井;西边是四煤暗斜井。我们要去通过四煤暗斜井到四平巷去拿工具,来先把这几个矿车推到东边去。”我觉得爸爸这时候没有一点人情味,一点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一边推矿车,爸爸一边告诉我这次抽水的三个地方:“一个上明井200米处有一个九级泵,一煤暗斜井的井口边有个三级泵,还有四煤暗斜井的井口边有个三级泵。”爸爸详细的给我介绍了这里面的东西:“3条电缆线是井下的生命线,其中一条是电话线,两条是电线;那个布袋叫风袋,因为一煤那边通风状况不好,这是给一煤送风用的。四煤这边不需要,因为四煤的采煤区通着原来的矿井(也就是副井)。在井下工作主要的要学会懂得躲避危险,不管是斜井还是大巷,大约10米左右有个躲避洞,矿车过的时候,要尽量的靠边走;随时都要注意自己的呼吸是否顺畅,避免瓦斯中毒;如果出现透水事故,在斜井和大巷里是没关系的,只有在采煤区比较严重,采煤区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都很危险,因为那些都是死胡同。虽然我晓得你不抽烟,但是我还是要警告你,在井下抽烟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我们人是没有办法感觉瓦斯什么时候是超标的。明火随时可能造成瓦斯爆炸。”这些话从爸爸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或许是好奇心的主宰?
推好了矿车,慢慢跟爸爸一起下四煤的暗斜井,爸爸时不时的问我一句:“腿疼吗?”“不疼!”年少轻狂的我真的没有感觉到腿疼。到了“四平巷”的时候才注意到,四煤暗斜井和四平巷都是用砖砌的,四平巷有300多米,前面是用树木摆成“门”字型撑起来的巷道,铁轨也在这里到头了。木巷道只有1。5米高,我弯着腰跟在爸爸后面,前面好像越来越低,两个人干脆坐下来,爸爸说:“最低的地方只有0。8米高,不过看你今天的表现是个挖窑的好料子。”
“我要是来挖窑,我就要接你的'班——当矿长!”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右手拉到了一条绳子,只听到“轰”的一声,我吓得马上跳起来,拔腿就跑,一把镐直接飞向我的右腿,只觉得膝盖一阵剧痛,我顺势倒在地上,这时候才觉得头也很痛,原来是刚刚跳起来的时候头顶到横木了,血从膝盖上流出来了,卷起裤管,用手一擦,才发现手是黑的,在伤口上留下两条黑色的碳印,爸爸突然叫起来“不要用手去擦,会在伤口里留下印的。”透过矿灯的光照,才发现爸爸的腿已经被煤炭埋在下面了。管不了头痛、脚疼,双手拼命的扒开爸爸身上的碳。
“没事!没事!”爸爸确实没有受伤,还不时的关心着我:“怕吗?”
“这有什么?”我口是心非的回答。
“这就是煤矿里的塌方,只是很小罢了。”爸爸显得非常淡定,“在井下,很正常!习惯了就好!”
事后我没有告诉妈妈,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情,在爸爸的安排下,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抽水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只要机器不停你干什么都可以,可是这黑乎乎的地方能干什么?贤哥很照顾我,经常要我守明井的九级泵,他到大巷两头照看两个三级泵。17天的井下生活很枯燥,跟贤哥说话时间也很少,就是下井和上井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其他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单独呆着。我试过自己跟自己讲相声,也试过自己给自己唱歌,但是被贤哥制止了,说是这样不好,我问他什么原因他也不告诉我。我开始学会看书,我用17天的时间看完了一本《故事会》,我自己都想笑。
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03年贤哥在一次煤矿透水事件中出事了。当时爸爸的工作已经从井下技术指导转到了平地上的幕后管理。煤矿透水的时候,有三个矿工被困在井下,贤哥就是其中的一个。7天7夜才把四平巷的水抽干。都7天了,没有愿意去救人,爸爸带着抢救队第一个下了矿井,没想到黑牛的命真大,7天7夜居然还活着!透水的时候,四平巷200米处发生了塌方,黑牛和黄家强就在“六上山”眼睁睁的看着水涨到齐下巴。水当天就开始慢慢的退了,但是黄家强在第5天的时候已经饿死了。爸爸叫人把黑牛送上矿车拉上平地,然后找贤哥,其实贤哥就被塌方的煤堆压死在四平巷里,有一只脚还露在外面。
通过这次事件,我怎么也不愿意爸爸还在煤矿里上班。但是远在外地打工的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说服爸爸放弃那份工作。我只能打电话告诉妈妈:“你就跟爸爸讲:你想想自己手上的这些碳印,还有贤哥的死。你也不再年轻了,一起去孩子那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到现在为止妈妈都认为爸爸手上的碳印是因为长期被煤炭划过而洗不掉的印)。终于,爸爸带上妈妈一起到深圳看我,陪我在深圳过年……
看着满头银发的爸爸,我眼里开始湿润了。我想爸爸应该看不清我的表情!我一边用手抚摸着爸爸手上的一道道碳印,一边问他:“爸爸,你为什么会安排我和贤哥一起去抽水呢?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
“如果没有那次抽水的经历,你能考上高中吗?你能像现在一样跟我谈论企业管理?还能指出我在管理中缺乏与人沟通?”爸爸一语惊醒了梦中的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跟我这样讲过?
爸爸在第八次出院后一个星期永远的离开了我。其实20多年来,爸爸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右脚膝盖上的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