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小学时,只要是上学的日子,我们依规定每天要从家里带饭去学校。若是不带饭,中午一定饿肚子。
那时学校没有商店,到了中午在校园里买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一般做父母的,每天为田里做不完的农事都快忙翻了,当然也不可能抽空专程为孩子送饭去学校。
上午第四节一下课,同学似乎都有默契,纷纷自课桌底下,取出从家里带来的方形铁饭盒,开始用餐。
同学用餐的方式相当奇特,都不敢大方地把盒盖揭开摆放一旁,而是左手紧按盒盖,空出一点缝隙,右手拿筷子扒饭,一面吃一面把盒盖逐渐往前推移。不仅如此,用餐之际还得不时左顾右盼,惟恐被邻座同学窥伺到自己饭盒里面的内容,或者提防少数喜欢恶作剧的同学,会从背后偷偷跑来掀开盖子。
吃饭皇帝大。用餐本来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尤其那时我们正值发育期间,而且又是逢上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但是,每天这顿午餐大家却像做贼似地吃得战战兢兢,紧张兮兮,实在有够辛苦。
同学用餐所以紧按盒盖,说来应是自卑心理在作祟。那时我们乡下大家生活普遍穷困,饭盒里的菜肴不外是农家自产自制的萝卜干、豆豉、豆腐乳及腌菠萝等等。菜式不多,少有变化,没有什么好比较的,就算让同学见到了,谁也不必笑谁。同学真正在意的,应该是怕别人见到自己饭盒里的饭。
那时我们班上大约五十多位同学,每天真正带白米饭上学的,不会超出五位,其余带的全是红薯粒饭。从饭盒里面红薯粒与白米饭的比例,一眼即能看出这位同学的家境如何。有些家境特别贫穷的同学,饭盒一打开,所见皆为红薯粒,白色的饭粒少得几乎可以数出来。红薯粒愈多的同学,认为羞于见人,吃起饭来当然会把盒盖按得愈紧,深怕让人见了,自己面子挂不住。
班上同学的父亲都是务农。在当时的典型农业社会,农作物以水稻为大宗,尽管每户农家都种水稻,但是从年头到年尾,许多人家依然吃不起白米饭。主要原因是当时农药尚未问世,蝗虫肆虐,未喷杀虫剂的结果,收成自然有限。每期收割,晒干的稻谷缴纳公粮之后已经所剩无几,农家十之八九都过着寅吃卯粮的日子。
我的父亲耕地广阔,加上在乡间经营一座规模不小的碾米厂,虽谈不上丰衣,至少也算足食。
从小,我在村子里见多了无米可炊的人家。他们的米缸多半时候总是掏得空空的,于是纷纷跑来向父亲一斗两斗的借,等到收割以后再还。他们借去的米当然要省省的吃,省的方式就是饭锅里的红薯粒愈掺愈多。
从念小学开始,我天天上学带的是白米饭,邻座同学见了均羡慕不已。有时饭盒里出现一个荷包蛋或两片咸鱼干,同学更是惊呼不止,争相走告,立即成了班上大新闻。
俗语说:“吃碗内,看碗外。”我天天吃白米饭都吃腻了,而自己饭盒里也少有同学常吃的那些所谓“克难菜”,久而久之自不免垂涎起别人的饭盒;于是中午用餐时,常央求邻座同学跟我换饭盒吃,结果是他们感激我,我也吃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小学生,他们吃的是白米饭,鱼肉也从来不缺,大概是吃腻了,或者平时零食吃太多,餐后饭菜总是剩一大堆。遑论当年我们班上同学吃起红薯粒饭,那种紧按盒盖、紧张兮兮的样子,今日在他们听来,这种故事可能已是天方夜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