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的散文

2018-10-13散文

  从彰德路高速口进入夜幕的时侯,看了看时间,晚九点半。回望安阳城,像一轮扔在尘世间的太阳,光辉灿烂。不知道能在前方多远看到月亮,因此忽然涌上一些感伤。今天是中秋,此时是中秋夜,天上没有月亮。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月亮在什么地方。打开音乐,沧桑的泣音沙哑而磁性。

  我骑着马唱起歌儿走过了伊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尔古丽。

  独自笑了笑,心想总不必真要到新疆,真要到伊犁吧。听着对远方姑娘的倾诉,朝窗外的天空望去,仿佛伊犁就在天上。耳边伴着车轮的沙沙声,朝黑沉沉的西域驶去。偶尔有一辆闪着灯的车从后面追上来,又唯恐我追上似地呼啸而去。

  太行山在黑夜里如一堆铁块,一闪而过的小镇,灯光不宏大,精致得像床头的暧昧。虽然没有半点月的消息,心情却好了许多。朝小镇说了声晚安,便没入黑如浓墨的夜太行。

  上路的时候,认为路上一定会有许多同行者,不必担心空旷路上的落寞。也许还能够与陌生人坐下来,分享寂静道路上遇见的缘份,诉说见不到月的惆怅,或者豪放地在夜里把自已想像成,在人间不受待见的诗人。

  但一过林州,路上就只有自己了。两旁的山势在夜的掩护下,开始峥嵘起来,我知道,下面的悬崖很深。下一站是平顺县。过虹梯关。到河南山西界,停在站口,朝不远处亮着灯光的房子张望,希望门一开,能有一个人走出来,聊几句中秋。

  失望地看了几个夜里的山头,山头上空空如也的天空。也许今夜的中秋,是真的没有月亮了。

  今夜的中秋,有几个人在真正牵挂月亮在哪呢。

  从平顺到长治的高速不通,要走县道。在平顺入口只看到一辆大货车停着,四周死一般地静。点开导航,平顺到长治四十公里。夜十一时。呼吸了一阵凉风,怏怏地叹,平顺也是无月的。此刻平顺城的灯火很寥落,像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这个时候正适合进入梦乡。

  离长治绕城高速入口不远,是一条林荫道。风吹秋叶,阵阵如雨,又兼各具形态,时而变幻,或者如神,或者如人,或者如鬼,或者如坟。一个人在这样的夜路,手心里出一层汗,竟有些后悔无端地出走了。好在很快望见了大片的灯光,到了高速入口,长治东。松一口气,像是从绝望中得到些希望。长治东入口在夜半如一张虎口,冷静地期待着。看了眼导航,下一站是壶关。壶关,壶关。有关必险要,关山应有月。古贤长风几万里,持剑过玉门,何等的豪气。便是壶关同样无月,又如何不去。

  若果真一夜无月,奈何。

  若果真一夜无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又将如何。

  无可奈何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又是几何。

  能知几何的唯有黄河。你看,黄河就是个几字,是问不到黄河不死心者,这是几?

  自己问答几句,哈哈大笑,道,今夜不会真的到黄河吧。

  然而月亮突然就挂在头顶。是在无意中的一抬头,是在无心时的一张望,她的突然让人一阵慌乱,心一颤,车不听使唤。壶关啊,壶关。慢慢寻到壶关服务区。服务区像是废弃的园子,充满聊斋的气息。几棵高大的树,大片纷乱的草。更远处一点昏黄的灯,让人怯意顿生。夜极凉了,入骨。披上外衣,泡上一杯普洱。壶关的夜空蓝的闪着寒光,月色漫散的光让蓝反射到地面上,刹那间恍惚在月球上,壶关服务区的一切又像是在月宫里。

  月亮,从小也见,未见过这么大的,未见过这么白的,未见过这么圆的。离自己又这么近,如果稍有些欲望,就能从她里面看到,自己的不洁。半躺在车上,透过前窗望着咫尺明月,茶香散淡,如与千载知己彻夜长谈。天地间是静止的,山不动,水不流,风不吹,树不摇。

  与之对视,万般深情,鼻子一酸,竟落下几滴苦楚。

  四十多岁了,今夜才见到这么好的你。也许,今生也只会有如此一夜,你好好看着我,我想做个梦。

  秦时明月,汉时关。这是秦时明月下的汉时壶关。夜空再不是夜空,是比海洋要深的,微微起伏的水晶,温情的清凉的碧色,令我站在这蓝里,如一粒微不足道的深蓝琥珀里的秋沙。这时侯,目光比白天还要望的更深远,望见远的山高低错落,黑蓝相间,渐渐围成天地间绝大的冰壶,令我在这壶里,如一枚沐浴过寒露的知秋的草。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过古人。

  东坡,太白,后主,张继,子美,几道,浩然,一个个从眼前飘逸而过,又隐入溶溶月色。这些让古时明月流传到今天的人物,在不同的夜晚望着同一轮明月,尝着百般不同的明月滋味,或乐或悲或怅或淡,天地与人生因一轮明月相遇,他们便是每个夜晚映照今人的明月。在明月下,万事不再烦杂,时间如此缓慢,江湖庙堂,阡陌远野,一动不如一静。在明月下,耳聪目亮,千言不对万语,酒觞最爱茶盏,斗转星移,风水轮流,一静不如一动。

  夜风渐起,秋后肃杀。诗句里的凭栏而叹,又怎唤得起人世上的相惜与顾。明月啊,秦时明月,壶关啊,汉时壶关,多少个夜晚,借你之明,关窗密谋,城府云雨;借你之亮,杀伐征战,血染子袍。将军与士兵在同一轮月下,明枪与暗箭在同一轮月下,生命与生命在同一轮月下。家与家在同一轮月下,国与国在同一轮月下,世界与世界在同一轮月下。

  诗人啊,你笔下的明月,是应该作为镜子,鉴得失的。我们,总是拿来化妆。

  今夜是中秋夜,是团圆的夜。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你都在,却只有这个夜晚,你最明亮。你的明亮,是告诉游子你快回来,是问侯故园是否依然,不要忘了根在那里,不要在外迷了方向。但,为什么我没有在故乡,我没有在亲人身旁,为什么我一个人偷偷跑了很远,越过平原又越过山梁。为什么身子在此,心在他乡。

  我想问问你,如何把心灵得到安放。

  万里深蓝的天空上,月亮没有任何遮掩,她是这个夜空里,没有彩云,没有星辰,没有丝竹,没有欲望,没有任何陪伴的光明。这是对我千百里向往的等待,还是安抚我一路追寻的长望。不,都不是。她是在对我说,肉体上的衣服是给他人赞美的,灵魂上的衣服是给自己掩饰的,夜晚是给人脱去肉体上衣服的机会而顺其自然,但只有脱去灵魂上的衣服,才能够观照天地,自由往来,把绝色平淡于绝境,把人世悄然于另世。

  真能如此,古人也是今人,真能如此,今人亦是古人。

  古今不过是同一片深蓝,明月何曾变换过容颜。明月无声,其言不音,恍如耳语,又似催眠。我在月下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能见到,这是最好的安放,这是最好的人间。

  醒来时,是让冻醒的。凌晨两点。月亮从中天,开始向西空移去,很慢,慢的像长裙在地上拖。让我送送你吧。慢慢跟月亮向一个方向移去。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啊,见到好看的姐姐,总喜欢叫月亮,后来渐渐大了,见到好看的月亮,总喜欢叫姐姐。

  忘记了这是在山中行路,几次差点朝向悬崖。人世上的音乐若即若离: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等不到西海天际蔚蓝,无言着苍茫的高原,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边听边跟着月亮走。月亮忽然就隐到云层里。世界仿佛戛然而止。

  山西高平。高平是什么样子,怎么高怎么平,看不到。人像在大海里飘,身茫然不知去向,心却豁然开朗。当我再看到月亮的时侯,倒吸一口凉气:红月亮。

  月亮红得如一轮要喷薄而出的初升的太阳,红的又不艳,温暖的红,胭脂的红,羞涩的红,一低头的红。为这红惊呆了。只听说在遥远的大漠,在大漠的深处,运气好的时侯能看到红月亮。

  在高平凌晨四点的大山里见到了,觉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烧,像被人窥见了秘密。

  红,是月亮内心的秘密。红,是月亮含情的潮汐。红,是月亮下凡的回眸。

  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注视着月亮的秘密,如此,我与她都没有秘密。很庆幸我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就好像互相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从此可以赤裸裸相见。这是一场天地间的沐浴。

  从明天起,我将是干净的,那怕,这个世界命令我像夜一样黑。

  当月亮半红半粉,半浓半淡地隐到云层或者山峰间后,明白黎明即将到来。月隐去后,大雾突然扑来,导航信号失去,只能以最慢的速度,向未知的前路。把车窗全部打开,浓雾如云,在身前身后如溪水一样。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黑的自己看不到自己。车灯微弱如豆,心情倒似前方光明一片,能看清大千世界,能听到天籁清音。这是到哪里了呢。顺着匝道绕着曲线下了高速,看到桔黄灯光下闪着金色光的两个字:河津。

  这里是渡口,前面就是黄河。静静聆听着隐约的,水的九曲回环。

  世上莫非真有雾失了的楼台,真有月迷了的津渡。

  从彰德路高速口回到安阳城时,是第二天的夜里,安阳城依然像昨夜一样如一轮光辉灿烂的太阳,万家灯火,人声鼎沸。夜空没有月亮的影子。朝黑的夜空笑了笑,想,如果过了黄河,再往前,也许就是阿瓦尔古丽的,和我一样的月亮。

  我们与明月并不遥远,只隔着一个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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