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人事总是分分和和:因生活而分,为幸福而和,形形色色的人各为其道,在人世间匆忙地奔波着,奋斗着,组成了这林林总总的世界。无疑,人人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于是,人总恨人生苦短,聚的少,离的多。想想人如果不分开多好,那样亲人朋友之间就不用难舍难分了,特别是目送亲人离别。
母亲去世后,我将心思都放在了父亲身上。老来伤伴,父亲经不起失去母亲的打击,害了场大病住了院,躺在病床上说:他每天都在想母亲呐!想的心疼,满脑子都是母亲,一整日整日的眼光里,恍惚着都是母亲的影子在徘徊,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又从那间屋跑到院子里,然后钻进厨房叮咚咣当地忙活一阵,还时不时能听见母亲的说笑声,擀面声,涮盆洗碗声。父亲反倒是没觉得母亲不在了,离他有多远,因为他又常常在梦里遇见她。每次梦见母亲,又总是一幅母亲目送父亲出门的场景:父亲背着行李往外走,母亲总跟在后面不离不弃,总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往往父亲人没走远,回头跟母亲招手作别,母亲总忍不住要流泪,又怕父亲看见,就慌里慌忙地跟父亲摆下手,急匆匆地拧过身往家跑,母亲跑着跑着泪就下来了,挽着袖口往脸上抹,父亲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父亲说:“他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出远门,因为,每次出远门,母亲总会目送他,每次目送他,母亲总会哭一场。”母亲目送了父亲一辈子,为父亲流了一辈子的泪,而父亲却很少目送母亲,因为家穷得走不起亲戚,母亲只好委屈求全,深明大义呀,默默地守了一辈子的家,苦苦地受了一辈子的罪:父亲觉得这是他最愧对母亲的地方。人生惟一的一次父亲目送母亲,便是父亲目送母亲的去世,一场生死离别,而母亲走得很安祥,没见她露出一点痛苦,却令目送的父亲仰天长叹。母亲一死,父亲是如何也接受不了,架持不住,亲人齐伙劝父亲,说:人死还能哭活?事已至此,要坚强,要挺住。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曾患过偏瘫。父亲听是听,可他伤到了骨髓里,心里痛啊,窝气啊,终究还是发之于外,嚎啕大哭了一回。好不容易父亲给劝住了,可母亲出殡那天,父亲见母亲的棺椁抬出了门,便霍地蹒跚过去抻手扒拉,一个趄趔差点栽倒在地,被人搀住了。父亲只好眼睁睁着目送着母亲的遗照挥了挥手,哀声吞气地说:“英啊……你可一路走好!”然后,便望着远去的母亲是热泪长流,闷声痛哭啊。
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又害病住院,我又要出差谋事,家里的一切都一股脑儿撇给了妻,委屈她一人操劳了。父亲听说我要走,一夜都没睡好觉。临别前,我终究没能控得住情绪,在父亲跟前诉说自个的不孝,哽咽了几声,妻也感同身受,悄悄地落眼泪。父亲见我哭,舍不得离开他,抿了抿嘴,语气深重地跟我说:“儿子……不要哭,你妈临走前都没流一滴泪,我们父子怎么能闹儿女情长呢?你妈是不在了,可咱家灶台的锅还得烧,油还得灌,生活还得继续呀!咱们日子过好了,你妈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人孝一时容易,孝一辈子难呀。人往往说的多,做的少,而我却在父亲最需要我时离开他,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后来,父亲非要送我,医生劝不住,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自言自语说:人老了,不中用了,一走路腿就发软,身板歪,总觉得头晕得天地在翻转,上气不接下气的,能不麻烦人、拖孩子们的后腿吗?说着,就将放在裤兜里的一卷钱掏给我,我又塞给他,完了父亲说:“你尽管走,将心放好了,爸身体虽算不上结实,一时半会的还垮不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过几天就挪回家了。”最后,父亲捏着一沓钱,用手指蘸下口水数数,说:“我这人老了,钱倒是没得花处,平日里就是零着攒,整个了花,整个儿差不多都花在药费上了,你瞧瞧这人可真生不起病,病一回都搭进去不少钱,没钱这世道还真行不通,你不要我还是留着吧。”说着,父亲又将钱揣进了裤兜里,掏出手摸摸又拍拍,最后说:“天不早了,你走吧!出远门,多留点心,人到了给个信,少抽烟喝酒,人糟蹋了身体害了病多寒碜呀!花钱又受罪,捞不到一丁点好处,得不偿失嘛。”
听完父亲那堆话,我的眼又湿润了:那会初春还有些冷,父亲穿身粗布棉袄,戴顶黑帽,整个人显得臃肿厚实,不免有些笨拙,立于院门口,手搭扶着墙砖,脸皱巴巴的,木然着无语,只是怔愣地看着我,目送着我一步步远去。待我走出一段路,妻也追了上来,说是父亲非让她送我不可,让我一个人走不好,听到妻的话,我又深深地感触到父亲的良苦用心,顿时,一股酸味莫名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已潸然泪下。
妻陪我回到了城里。第二天早晨,妻早早给我收拾好行礼,张罗好了饭。我要去帮她一把,她不肯让我帮,非让我多歇息会。待我吃完饭,准备去拿行礼,妻给拎了出来。我接过包,跟妻嘱咐了几句话,说:“早点走吧!怕误了车,你照顾好父亲,我到了来信。”待我说完话,妻到屋里将睡醒的儿子抱了出来。儿子搂着妻不撒手,小眼睛翻过来瞄我几下,妻见我往屋外走,便追了出来。到了楼梯口,我正准备下楼,妻突然说:“你路上当心,天还有点冷,别伤风了。你瞧你赶忙得丢了魂似的,平日里一点也不心疼自个,你身体不好,孩子又小,父亲又害病,家都扛在你一人身上,担子着实不轻,真难为你了,真舍不得让你出去受罪,可又没辙啊!”说着,妻便掉眼泪,便抱着孩子跑到我跟前,将头贴在我胸口,白瞪着泪眼目视着我,说:“你可要照顾好自已,当心身体,别总节省了,你从家给我平平安安地出去,也要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你是我跟孩子的天,家里不能没有你,千万不能出啥岔,你说你听到了吗?”妻说着,便撕裂了哭腔,妻哭我也不好受,连忙安慰她说:“行!我向你打保票,平安回来。”妻听见我铿锵有力的回答,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咧咧嘴笑了。
妻目送着我下了楼。临别时,我瞧见了妻脸上那种依依惜别的深情、与焦虑万分的等待;如同我难以割舍、心急如焚盼望着有朝一日回家一样。我知道妻心里有我,装着满满的爱,碾着岁月的脚步每分每秒地煎熬。当我跟妻挥手告别时,我远远地望见妻抹眼泪,又怕我看见上心,便强忍欢笑地亮了嗓门,说“再……见!你要多保重。”听见妻嘹亮的话语时,我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妻是个心软如棉、眼软如水的人,尤其怕我远行,怕目送我,我不流泪,她总忍不住,总得哭回鼻子不可。想到这,我才放慢了匆忙的脚步,立个身,回头望望空空的楼道,瞅瞅这截我们渐行渐远的路。待我再返过神,挺身迈开脚步时,我的眼泪再也按捺不住,缓缓地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