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独上江楼思渺然。面对八百里洞庭,千年流传下来的风景,总是令人感伤,唏嘘,且茫然。有幸曾在一个春日进入岳阳境内,在滔滔的长江和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岸边行走。下有江湖衬托,上有云梦掩映,中间是范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怀的熏陶与护持,回过头再看这满地的野花野草,闲云野鹤,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湖水悠悠,像一条亘古的路绵延至我的脚下。一条船,两条船,更远的地方,是君山小岛。沿湖信步,抬眼可见是一处处的诗帖,大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其中我只注意到了三位唐人,一位自然是老杜,一位是刘禹锡,还有一位是李商隐,来过洞庭的名人骚客当真不少,我来得却是有些迟了。迟了也有好处,可以尽情瞻仰前辈的风姿。宽阔的广场上,到处是放风筝与滑旱冰的人群,散发着活力与朝气,我以为这是一座老城,没想到也能碰到这么多的年轻人。春阴吹野草青青。尚在暮春时分,天阴得沉,黑得又快,很快便起了大风。湖中三三两两的客船,游鱼一般地回归到岸边。我来到一条名为汴河的街角,寻了一家土菜馆坐下,点了一盘酸菜鱼,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盘辣子鸡。菜还未上到桌,外面的雨声如马蹄,已经追到了橱窗前。这家饭馆地势极高,二楼正对夹城。我于是换了座位,又要了三瓶啤酒,店家看我孤身一人,又是外地口音,分外热情,免费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来岳阳一定是要小酌几杯的,店家把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的典故讲得津津有味,我且听着。伙计嘴里的岳阳话并不难懂,属于西南官话,他好奇地问我是哪里人,我说老家在陕西安康。伙计于是点头,我晓得咯,你港(讲)大雁塔哒,离果(这)里好远的啰。看到年轻的伙计把西安和安康弄混了,我不由笑了一下。
反正一时之间是回不去酒店了,这样想着,我便倚窗看向远方。
惟江上之清风,可与春天对谈。
许是风不够大,并没有看到浊浪排空那般雄浑的景象,入眼是一片汪洋。竟然打雷了。春雷响亮,大雨中,仿佛有龙吟虎啸之声。赊来半城烟雨,佐以雷声下酒,我激动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一粒砂砾可以藏世界,一片水泽当然也能论兴亡。洞庭,即古之云梦也。这名字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再找不出这样的一方水域,可以跨州连郡,汨罗、望城、益阳、常德,汉寿,一直流经春秋,流经三国,流经唐宋元明清……
不知何时,风已停,雨已住。看看外边的灯火璀璨,暮色降临了。
二
现在,既然到了洞庭的边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位心中的故友——洞庭龙君。无数个读书的夜晚,因了这些神仙的流传,才能让我在梦里一次次地心旌摇荡。
庙堂之高,凡俗不可轻攀;江湖之远,高士尽在局中。庙堂之外的风景消遣着一代代白发渔樵,也消磨着一代代书生对一片湖的幻想。
于是,我顽执地相信:洞庭是有龙君的。
——是了,如此锦绣之地,又岂可无做东的主人?
早在李唐之时,李朝威便写了一篇《柳毅传》,其内容精彩绝伦,可谓开一代传奇小说之先河。先前,洞庭龙君将女儿嫁与泾川龙君次子,不料这小子却是一个虐妻的渣男。成婚之后,早早便将龙女赶出了龙宫,打发她放牧羊群。山高水远,龙女求助无门,不由掩面而泣,书生柳毅此时赶考路过,闻说了此事,义愤填膺,慨然修书给龙君报信。
钱塘龙王一怒,千里腾空,斩杀了负心汉,侄女一家遂得以团聚。
按一般唐时的笔记小说,故事应当就此打住了,但李朝威却并不愿如此草草收尾,颇有些小说家的恶趣味,喜欢在小说里故布疑阵。笔锋一转,写了龙女欲以身相许,却被柳毅严词拒绝。柳毅离开洞庭,先后娶了两位夫人,没想到两位都红颜薄命,柳毅无奈之下又娶了第三位夫人渔家女卢氏,起初但觉貌似龙女,后来才知道这卢氏却是真的龙女。两人相敬如宾,柳毅也因了龙女之助,由此得道而成仙。看的又好气又好笑,见两人兜兜转转一大圈,仍旧逃不出月老许下的姻缘,颇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这个故事很现代派,让我想起了琼瑶和亦舒的一些小说,琼瑶小说里女主人公的情感多半是声嘶力竭的,而亦舒的小说,则多了些世事的磨练。无论多么天真富有的姑娘,免不了都要在贫瘠的生活里滚上一圈,像《喜宝》里的姜喜宝,《我的前半生》里的子君。
《柳毅传》倘若遇到好编剧,大抵也是能这么改的吧。故事里的洞庭龙君满足了我的幻想——作为一个父亲,他有情有义,作为一个久居高位者,他涵养深厚,既不像龙女那样懦弱,也不像弟弟钱塘龙君那般傲岸,出了事,一系列后续的安排皆在掌握之中,有点世俗,但却因此而显得真实。
在湖边行走,沐的是清风,浴的是春水。水是水,船是船,鸟是鸟,一切都有来路,大家分得很清,这里毕竟不像黄河那样粗犷,但也不缺天地间磅礴的元气。
携带着这股元气,我从汉水出发,从安康一路转山转水,过白河,过十堰,过荆州,赴岳阳,终于和长江汇合在了一起。在这场寂寥的旅途之中,我已经做好了枯燥的准备,却忽然闻到了鱼腥草、苦荞茶与金银花的气息,周遭的风物,带着薄荷脑的清凉,也在一瞬间直入内心,还尘嚣以宁静。
三
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正是秋高气爽。这一天,贬居邓州的范仲淹,接到了巴陵郡太守滕子京的来信。重修岳阳楼,多么让人振奋的好消息!新政已经推行了数年之久,内忧外患的局面却依然没有得到解决,眼下正是百废俱兴的契机啊。
心绪意难平的范希文,范文正公,缓缓坐下了身子,索性酒到杯干,挑亮了灯花,铺开纸笺,研磨落字,一个变幻莫测的大湖,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正在笔尖上缓缓晕开:“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语流千载,众口传唱。范希文两字最关情,这是史上最牛的一篇公文。
酒过三巡,他委实是有些醉了,下笔却凌厉如鹰,洞若观火。呈现在纸上的,除了洞庭湖的千古绝色,还有那一片古仁人之心。也许,他不会料到,也不愿见到,在数百年之后,有一个同样伟岸的书生,在内忧外患的朝局之下挺起脊梁,挥毫写下了一首《过零丁洋》,成为了大宋王朝文官们的绝唱。
古往今来,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羽化而登仙,独留这洞庭一片月,面对人间的流逝和枯萎。
江南三楼,莫不因文而传。
庐山的瀑布,鸡鸣寺的日出,乃至于天门山的孤帆,岳阳楼的烟波……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这些朗朗上口的诗文,眼前这些景色会不会霎时间黯淡许多。一个伟大的时代,需要有伟大的文艺。人文的传承需要时间作为底色,人生,乃至世界莫不如此,年复一年,方能成就经典。
带着微醺的醉意,晕乎乎地走在街道上,看着周围跳广场舞的人群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我转过身子,走向黑暗的码头。离开洞庭湖,寻了一条船直往城陵矶,长江离我很近,近得就躺在我的脚下。我默诵起了苏轼的《赤壁赋》,以前老师考过的作业,如今一字一句仿佛都刻在了脑子里。望着周遭的渔民们,我有些羡慕他们的生活,生长在岳阳是一件幸福的事。生要临江而居,死当抱湖而眠,这里可谓聚集了无数的栋梁。
跟随着一条渡船在江中出没,自西向东,马达声响彻夜空。呼吸着潮湿的空气,灵魂深处的那股冲动和黯淡就此远去,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每一滴挥鞭流浪的雨水,都是清洁心肠的良方。任凭江声浩荡,我立在船头,看到远处的洞庭闭上眼睛,在春风拂荡的夜色里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