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经典现代散文

2018-11-05散文

  父亲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总是这样认为。

  父亲的不平凡在别人眼里或许难以理解,甚至能和古怪扯上关系。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父亲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父亲是有点不招人喜欢,倒不是他的人品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太严肃,常常板着脸,几乎看不到笑容。他还爱发脾气,喜欢骂人。骂人的时候,眉毛竖起,脸色先是通红,继而发白,骂出来的话像硬邦邦的石头,能把泥土砸个坑。父亲的外表也不怎么好看,经常戴一顶藏青色带帽檐的帽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裤子也是蓝色,只是有点肥大。如果是夏天,他则经常穿一条浅灰色中长短裤,上着一件白色圆领纱衣。父亲的脸总是那种黄中带黑的颜色,脸上也看不到肉,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小眼睛,不论笑还是哭,都会变成一根线。有人说父亲适合演丑角,我无话反驳。

  大凡外表严肃的人性格都很耿直,父亲的性格就很耿直。小时候,我们居住的院子很大,有三百多人。人多,矛盾也多,父亲就“应运而生”成了管闲事的人。张三家婆媳不和,喊他去评理,李四家兄弟打架,喊他去讲和,父亲是有求必应。父亲管闲事,总是费力不讨好,往往婆婆高兴了,媳妇怨恨,哥哥满意了,弟弟不服。有一次,父亲一句“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儿子骂老子是忤逆不孝”,惹得寿二叔的老婆追着他骂“岩清毛子”。父亲名叫“岩清”,被人骂作“毛子”,虽然我不大明白是啥意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一句“你骂我岩清毛子也没用,不对就是不对”就过去了,照样管他的闲事,让我很是不解。

  性格耿直之人往往重感情,父亲就很重感情。奶奶嫁给爷爷之前有过一段婚姻,还生了一个儿子。那一年,奶奶这个儿子——我从未谋面的伯伯忽然寻到了我家。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把家里那头半大的猪宰了,还要母亲挤到奶奶床上,腾出铺位给伯伯睡。伯伯在我家住了十几天,父亲像跟屁虫似的跟着。伯伯回去的时候,父亲挑着一担土特产送他,先是送到镇上,然后又送到县城,伯伯上了火车,父亲站着不动,火车开走不见了,父亲还站在原地张望。我这个伯伯是个工人,他两个儿子也是工人,家庭条件在当时算是很不错的。也许是被父亲的真情感动,伯伯回家后,每月给我们家寄来十元钱。十元钱在当时相当于普通工人半个月工资,村里人羡慕得很。可是一年后,父亲写了一封信把伯伯大骂了一顿,意思是怪伯伯没来看奶奶,还有就是不稀罕他每月那十元钱。从此,伯伯就再也没寄钱来,也没有只言片语寄来,一直到现在,都音讯全无。倒是父亲,年年都去信问候,临死前还在念叨:“不知那个哥哥还在不在人世?”

  从这件事来看,父亲的行为确实怪异,别说旁人难以理解,就连母亲和奶奶也想不明白。不过,父亲孝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那年冬天,父亲在外面带回一双里面有毛的皮手套,年幼的弟弟不懂事,哭闹着要,母亲心痛弟弟,就把手套戴到弟弟手上。父亲看见了,勃然大怒,一把扯下弟弟手上的手套。母亲气不过,拿起手套就丢到了屋外。父亲竟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冲过去就把母亲扑倒在地。原来,手套是父亲买给奶奶的。奶奶一到冬天,手就生冻疮,父亲准备了很长时间才给奶奶买了一双皮手套,没想到弟弟想要,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

  由于生活上的压力,加之父亲脾气不好,父亲和母亲吵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吵架的时候,父亲的“狰狞面目”就显露出来了——咬牙切齿,面红耳赤。那架式,好像要把母亲一口吞下去。可吵过不久,他又是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在母亲面前说些软话,赔礼道歉。这个时候,任凭母亲哭骂,他皱着眉头,脸上似笑非笑,一句话也不回。

  唉,父亲,这又何苦呢!

  我从奶奶嘴里得知,父亲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他长大后又黑又瘦。父亲虽然瘦,但脑瓜子灵活,是个天生不安分的角色。父亲年青时在煤矿上班,是被人羡慕的工人老大哥。那一年,国家物资极度匮乏,乡下忽然传来一担萝卜能卖八十元的消息。父亲听说后,要辞掉工作回家种萝卜。奶奶不同意,矿上领导挽留,可父亲硬是油盐不进,提着铺盖卷就回了家。

  父亲回家种萝卜,没能种出幸福生活,却把自己从工人种成了农民。父亲回乡下后,生活甚是不顺,一家七口人,七张嘴要吃饭,七个身子要穿衣,千斤重担都压在他和母亲肩上。可父亲似乎不是一个轻易向命运低头的人,身体虽然瘦弱,在生产队干活一点也不落人后。他还生出了“非分之想”,竟胆大包天偷偷去贩药材,结果被人举报,挨了批斗,颜面扫地。可他却不知悔改,过了几天,又去倒菜卖,又被发现,罚了十天工分,受了几天教育。有一次,他发明了一个捕鱼工具,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一个竹筐样的东西。他晚上把这个捕鱼工具沉到河里,第二天早晨只管去收鱼。有了这个捕鱼神器,我们家不但有鱼吃,还有鱼卖。只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父亲在街上卖鱼时,被大队干部抓了现行,没收了捕鱼工具不说,又挨了一顿批斗。我知道父亲这样屡教不改,并非思想不好,完全是为了我们肚中有食物充饥,身上有衣服御寒,只是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能容忍。改革开放,如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父亲这只蛰伏的“虫子”也被吹醒了,准备大显身手,没想到运气不好,养鸭被人下药,养土鳖土鳖掉价,种西瓜又遭水灾,没一样成功。可父亲却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直到病倒。那时,常常听到父亲叹息:“家里的境况不好,都怪我。如果改革开放早一点,如果我不生病……”

  唉,父亲,您又何必自责?我们兄妹四人能健康成长,就足以说明您是多么了不起。我们身上的一丝一缕,我们碗中的一饭一粥,哪一样不是您用汗水换来的?我们读书、生病、淘气,哪一件不是您操心劳神?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只是,父亲不愿承认罢了。

  小时候,我身体瘦弱,又是个闷葫芦,父亲对我的关爱就比弟妹们多了一些。他几乎没打过我,也从没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一有机会,就教我做人的道理。

  记得父亲在大队专业队时,晚上守西瓜常常把我带在身边。在瓜棚里,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父亲讲故事也与众不同,讲到高兴时会哈哈大笑,讲到难过时会泪流满面,讲到愤怒时会破口大骂。我常常被父亲的行为感染,陪着他哭,也陪着他笑。父亲讲完故事,往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双眼久久地望着天上那轮明月。那一刻,我感到父亲是世界上最温和最可亲的人。在父亲讲的故事里,我认识了很多人:岳飞、林则徐、李逵、梁山伯……父亲也教会了我很多道理:“人穷志不穷”“人要脸,树要皮”“人无廉耻,百事可为”“百事孝为先”这些话,烙在了我的心上,直到现在,还不敢忘记。

  我长大后,却和父亲生疏了。父亲性格孤僻,我性格内向,也许是这个原因,加上年龄上的差异,父子之间没有话说,似乎隔了堵墙。我读初中开始,和父亲相处的日子越来越少。原因很简单,我的学习任务越来越紧,父亲为了生计越来越忙。期间,父亲也偶尔过问我的学习成绩,只是和别的家长不同,父亲看了我的考试分数,总是说:“考试的分数不重要,你努力了就行,只是你一定要养成好的习惯。”

  其实,父亲外冷内热,往往把爱藏在心底。

  从46岁开始,父亲身体每况愈下,饱受病痛之苦,期间还动了三次手术。48岁那年,他确诊为肝癌晚期,从此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吃饭要喂,大小便要人帮忙,整天整晚喊痛。他身体遭受病痛折磨,心里放不下的却是我们兄妹四人,有亲朋前来探望,他总是泪流满面:“我死不要紧,只可怜我的崽女没有大。”后来,或许是痛得麻木了,也可能觉得不管如何挣扎、不舍,生命都不可能由自己做主,父亲变得平静了。平静之后的父亲,开始拒绝一切治疗。其实那时家里一贫如洗,根本没钱治疗,所谓的治疗,只不过是吃点减轻痛苦的药,拒绝治疗就是连药也不吃了。

  唉,父亲,你是把生命看得太轻还是把人生看得太重?你身处绝境的时候,想的还是家人,真是个不平凡的人!

  父亲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身为长子,我不曾为他端屎倒尿、奉茶喂饭,不曾对他有过一句温软体贴的话语,竟还做出了一件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事——早恋,然后离家出走。

  当时,我十八岁,读高三。和我一起出走的女孩才十七岁,读高二。女孩的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民营企业家,家庭条件优越,也许她觉得她的父亲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就对我用了激将法。走的那天是星期天,天上下着雨,我口袋里装着准备为父亲买棺材的两千元钱。

  我和女孩在外面玩了几天,到底放心不下风雨飘摇的家,于是不顾女孩反对,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到家的时候,是中午,父亲正坐在墙根晒太阳,见了我,抖抖擞擞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着着实实打在我脸上。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的脸,还当着村里人的面,而且是我内心有点得意洋洋的时候。我恼羞成怒,张嘴就是一句:“看你一副可怜的样子,打人又有力气,是装病!”父亲听了,一张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霎时变得煞白,浑身颤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女孩的事后来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她父亲竟请媒人到我家来说亲,不过,有前提,要我先认错。

  母亲没了主意,说:“现在你书只怕读不成了,家里又是这个样子,不如早点成家,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了却我们一桩心事。那妹子人长得不错,家庭条件也好,你去向她父亲说几句软话,免得扁担没扎,两头失脱。”

  父亲在床上嘶叫:“不要去,不要去她家里低声下气,不要再和她来往!人穷志不穷,一切都要靠自己!”

  父亲叫了几句,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我面前:“你如果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听我最后一句话:去学校,向老师认错,去求老师!”父亲说完,喘了几口粗气,忽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父亲这一跪,跪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呆若木鸡;父亲这一跪,跪得母亲失声痛哭;父亲这一跪,跪得整个村子都大惊失色。

  父亲这一跪,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当初父亲那石破天惊的一跪,我不知道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临死的父亲,比我们这些健康的人看得深,看得远。

  没有等到49岁生日,父亲就永远离开了人世。由于我那次出走花掉了一部分买棺材的钱,后来给父亲买的棺材是用旧木头做的,有些地方还打了补丁。父亲死后,就睡在这具用旧木头做的棺材里,我亦没有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一堆黄土,一块石碑,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坎坷的一生。

  往事,其实不远,却不堪回道。

  身为人子,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父亲的痛,和父亲藏在心底如大山一样坚实厚重的爱。

  漫漫长夜,每当皎洁的月光跌落窗前的时候,一个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响起:“人穷志不穷,一切都要靠自己。”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亲就在面前,他清瘦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一双像鸡爪似的手伸向我,我想牵住他的手,他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父子相见,惟有梦中。

  父亲,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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