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翻本数十年前的《红旗》杂志,不料抖出了一张画,题名《刘备探庄》,是我1962年读初一时仿照一本连环画画的。这张画象是久违了的邀约帖子,邀约者就是当年上学放学必须经过的一座桥,它催促我开车即刻去了上海的东北角,去约会老朋友——抚顺桥。
我抚摸着桥头的石狮子,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往事……
抚顺桥全称抚顺路桥,大家贪图顺口,叫成了抚顺桥。那时这座桥车辆稀少,却人丁兴旺。抚顺小学、耀光民办中学、同济附中(鞍山中学)等都建在桥的周边。因此,桥的两端斜坡就形成了以服务于中小学生为主的小摊小贩集散地:除了国营大饼店将柏油桶当炉灶、在马路边大模大样地煎葱油饼外,余下的,不是推着黄鱼车卖烤地瓜干,就是敲锣打鼓招揽看拉洋片;有的干脆占着有利地形放块塑料布油毛毡的撂摊子,卖笔墨纸张、尺子圆规,卖男孩子玩的玻璃球香烟牌子,女孩子要的橡皮筋蝴蝶结丝带,还有电影明星照,工农兵形象宣传画……在这众多的摊位里,我打交道最多的是搁在角落里的一个连环画小书摊。
这个连环画小书摊在众多的摊位里显得另类:它由黄鱼车驮着折叠的两个书橱,打开后,里面装着满满的两橱子连环画。还带着三四张矮长凳,坐着看每册一分钱,留个学校地址租回家看三分钱,期限两天,逾期罚款(但超过一天两日的,摊主也从不提罚款的事)。其他的摊主均是粗男悍妇、高声大嗓者,而他却是一位三十出头颀长身材的斯文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衬着他的脸盘越发白净;每每遇到为争抢做生意地盘而互不相让时,他的摊位总是默默退缩至僻静处,与世无争;更不同的是,他对学生很友好,两三个同学坐他的矮长凳,聚着看一册小人书,他从不计较。
读初一时,我经常到他的书摊上,一次借个五六册拿回去全家看。也不单单是他为人和气,因为他的书摊上有着整套的《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连环画册;还有不少解放前的电影小人书:我记得有白杨陶金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上官云珠的《太太万岁》、赵丹周璇的《马路天使》、郑小秋萧英的《火烧红莲寺》及魏鹤龄、王人美等主演的影片。母亲喜欢看解放前的电影小人书,所以我隔三差五往他的书摊上跑,拿回家给母亲看。
好几次中午放学,只见他的老妈拖着孩子给他送饭来。每每见到自己的儿子,他端着饭盒高兴得合不拢嘴。四、五岁大的儿子依偎着爸爸,缠着要听连环画里的故事;临离开,还拉着爸爸的大手依依不舍,招着小手叫唤着:“阿爸早点回家讲故事、阿爸早点回家讲故事!”
时间长了,零打碎敲的知道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情:据说他是大学生,还是个右派;去过新疆;老婆跟别人跑了……那时年纪小,我听了也没有很深的印象。
印象深刻的是:我和他之间曾发生过一件让我愧疚的事。那时我喜欢画画,租了几本《三国》小人书,打算在星期天临摹里面的一幅画。但放学时他特地迎上我,要我明天就还书,说有人要等着借。我有点发愁:明天还了,星期天怎么临摹啊?第二天早晨我灵机一动,将打算临摹的刘备骑马进庄的一页撕了下来。心想:几册连环画一起还,他还能发现哪本缺了页?
其实是我低估了他的细心。他接过连环画并没翻页码,从书的侧方发现了被撕掉的那页。当时我心虚胆怯,只顾摇头佯装不知。他望着我,口气仍十分平和:“没有证据我不冤枉你。”
还拍拍我肩膀:“我有空去书店买一册补上。”
不管是不是侥幸逃过了他的审视,那种宽容却让我自责。我知道再买一册要花掉他二角二分钱,心里顿生懊悔。
此后,我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书摊,不好意思再见他。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突然发觉抚顺桥旁边没有了他和他的书摊。听同学说:他被管制起来了,罪状是散布封资修,毒害中小学生。当时正在大抓阶级斗争,想到他的那些“老电影”,我不由得为他担心;又因为我曾经撕过他的连环画,心里只觉得沉重。
不久,他的老妈在抚顺桥边摆出了缝纫机摊子,给过往学生缝鞋袜补衣裤,做着钉个钮扣一分打个补丁五分的小本生意。他的儿子也已经上了学,经常背着书包,围着缝纫机玩耍,或在奶奶做衣服的案板前埋头做功课。
大概过了一年的光景,我读初三了,原来的书摊主人——他,终于又在抚顺桥上出现了。他的头上有了白发,衬衫也打了补丁,虽然消瘦,精神却好。我们不曾想到要问问他是从何处来,只诧异于他每每等到学生放学,就预先站在桥头上方,一改原有的文静,面对着众人引亢高歌,时而唱着嘹亮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迈开大步走走走,跟着党我们不回头”;时而唱着抒情的“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在那个文化枯燥乏味的年代,能听到他近似于专业的歌唱,学生们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让演唱者更是热情高涨欲罢不能。
然而,听了数次歌唱,学生们对他在窘迫生存下的高昂兴致开始有了疑惑:这演唱者怎么不找个活儿干养家?他的热情究竟正常还是出格?高年级的学生就围着他问,他却夸张着告诉大家:“只要我活着,就要为革命唱歌,不吃不喝也要唱下去,唱到天安门广场去,唱到亚非拉去、唱到全世界去!我就要一直唱下去……”
学生们听了这不着调的话,更加重了原有的疑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日复一日,演唱者热情不减,学生们却兴趣渐淡,时不时有人吹口哨喝倒彩。
他终于沦到祥林嫂般无处述说无人理会的境遇,然而他却浑然不觉。
进入夏季,我准备复习考高中了。当时隐隐觉得自己会考到别的学校去,以后再也走不到这座抚顺桥来了。想着想着,就会触动三年前撕连环画的事,决心要有个了结,起码要将二角二分钱赔偿给人家吧。本想直接送给他,可是要做很多的解释与道歉,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事隔这么久会记得呢?要不直接放在他老妈的缝纫机上,不作任何解释一走了事?却又觉得偷偷摸摸像小孩子样挺不光彩。
在我左右为难之际,留意到他的儿子经常围着柏油桶炉灶,看别人煎葱油饼,心里就有了主张。那天放学我见他仍独自立在桥头歌唱(遗憾的是已经没有学生驻足聆听了),我便花了两角四分钱卖了四只葱油饼,用纸包着走到桥头上递给他,即兴编了个理由:“上次让你妈妈缝衣服钱没付够,买了几只葱油饼代替了。请收下吧。”
我说完这几句话,自己都觉得现编的谎言经不起推敲,对方不会接受。谁知他却伸出双手颇为隆重地接过了葱油饼,连声说:“一样的,一样的,给钱和给葱油饼是一样的!”
他还让我等一等,等他老妈回家做好饭出来,让她把四两粮票还给我——他倒清楚四两粮票是不包括在缝补费里的,而我是准备马上就走,坚决不会要这粮票的。
然后,他呼唤自己的儿子过来吃饼,却找不到自己的儿子,我正好发现不远处,他的儿子被一群小学生围着起哄。我便走过去驱散小学生,拉着他儿子说:“倷阿爸叫侬过去吃葱油饼呢。”
孩子背对着我不动,继而嚷着:“我勿要伊做我的阿爸,我勿要伊做我的阿爸!”
我有点发懞:这孩子的脾气是不是与刚才的哄闹有关?
桥上的他显然听到了儿子的叫声,他闻声走到了孩子面前,孩子却一转身,坐到了奶奶摊位的空位置上。
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葱油饼,同时递给孩子。
孩子不接,瞪着他气愤地说:“我不要吃右派的东西,我不要吃精神病的东西!”
孩子的怒吼让他的五官顿时错了位,他将葱油饼扔在案板上,扬手就在孩子头上打了一记!
孩子紧闭着嘴唇强忍住泪水,一动不动。然而,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忍不到几秒钟便倾刻瓦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趴在案板上呜呜地哭了。哭声里传达出的委屈与痛苦,是不是人世间的岐视和屈辱难以让这嫩弱的心灵承受?谁也不知道。而这孩子从胸腔里喷出的低声哽咽,却又是那样的揪人心魄。
而他,则不声不响地返身走上桥头,双手扶着栏杆,将脑袋高高扬起,整个脸都朝向天空。他是埋怨自己对孩子的冒失,还是不想让泪水滚落面颊?他此刻是在梦幻的云端痴颠不醒,还是被打下了炼狱生不如死?谁也不清楚。
我走远了,几次回过头去向抚顺桥张望:见他仍然站在桥头扬着脸,一动不动。在夕阳晚照里,他那颀长的身躯,宛若是大桥的一根水泥立柱,与抚顺桥融为了一体。
真对不起,都是因我撕连环画起的祸根;也就是这个祸根,让我窥探到了他,和他家人的痛苦。
人们说:没有痛心入骨的经历,就没有资格谈论人生。我觉得,人生平凡如一本日历,快乐和痛苦都需要一页页翻过。虽说我至今都不晓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如果他还在世,日历应该翻到八十开外的光景,而他的儿子也要五十多岁。我难以想象:这般漫长的岁月,他们的日子究竟是怎么样一页页翻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