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工作终于结束,一放寒假,父母的电话就及时打来:“家里的年货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你们回来蒸肉包,煎肉圆,做年糕了。”
往年只要父母不去南方弟弟家过春节,我照例会提前收拾好自己的小家,以便一放寒假就赶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弟弟们离家都很远,工作繁忙,路途不便,每年都希望父母去他们那里过春节。而父母年纪大了,不想挪窝,加之老家还有我们一家,所以,难得一次去南方。以往都是我们一家三口回家陪父母过年。弟弟们虽然感到遗憾,但也略有安慰。
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冒着严寒,一路风尘仆仆往老家赶。还没到村口,远远地就听到村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以及村部大喇叭里播放的《常回家看看》的音乐,乡野的年味已隐约可闻。到了村口,只见村停车场上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小汽车。按惯例,在外打拼的乡邻们还未回乡,都在紧锣密鼓地催款要债。一个个曾经在地里刨食的农民,如今在天南地北办厂做生意。生意都红红火火,老板做得一个比一个大。年关临近,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想着尽快把散欠在外的款子收回来,回家过个肥年。等到除夕那天,村口停车场上,挂着各地牌号的小汽车会挤挤挨挨,车满为患。通往村外的公路旁,小车还一辆接着一辆,像条长龙,延伸到很远很远,一眼望不到头。
我们一到家,可口的饭菜就端上了餐桌。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做按排:下午就开始蒸包子,明天再煎肉圆,后天做年糕。我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两位老人都希望我们早点回来,图个团团圆圆,多享受几天天伦之乐。
吃好饭,我一改以往在自己家时慵懒的主妇形象,立刻变成一个勤劳能干的女儿。我脱了棉大衣开始和面,母亲在准备肉馅。我把揉好的面团包好放进被窝,开了电热毯,以便发酵速度快一些。没过多久,面团发酵成熟,鼓胀得像个白白胖胖的大气球。母亲兴奋地说:“今年的面发得好,一大家子都会兴旺发达的。”
开始做肉包时,母亲烧锅,父亲忙着打下手。我一边做,一边跟父母聊天。很快几笼包子就蒸熟,母亲顾不上先尝尝味道,忙着一碗一碗分送给邻居。周围的邻居都是老弱病残,孩子们长年都在外做生意,一直到除夕才能回来。蒸包子之类的事也只有等他们回来一起做,才觉得有意义。我们家每年都做得早,母亲照例会一家家送到,让老人们先尝尝。
我一刻不停地做,母亲分送的速度比我做的速度快多了。她送完包子连忙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叹息着说:“唉,中兰婆婆今年是吃不到我家的包子了。”母亲的话使我突然想起我回来时,没看到中兰婆婆。以往每次回来,都看到她慈眉善目地坐在巷头小卖部旁的石磨上,亲切地跟我打招呼。那石磨简直就是她的专座,每天三顿,到了饭点,她都会准时捧着一大碗饭菜坐在那有滋有味地慢慢享用,边吃边跟来小卖部的乡邻们拉家常。
听母亲说起婆婆,我赶紧问婆婆怎么了。母亲痛心地说起了中兰婆婆的事。
原来前几天婆婆又照例坐在石磨上吃晚饭,并喜滋滋地告诉邻居们,孩子们今年回来会早一点,因为年前孙女要出嫁。邻居们都替婆婆高兴,夸她几个孩子生意做得顺,发了大财。并说自从她老头子去世后,才真正过上好日子。婆婆也说自己的老头子一辈子臭脾气,生前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一辈子没享过他一天的福,孩子们也跟着受气。现在,好日子真是过不够。孩子们在外忙生意,隔三差五地带钱回来,她都没法出去用,花不完。孙女前天还打电话回来说,新衣服又给她买好了。婆婆边说边笑,脸上的皱纹舒展成一朵大菊花。反常的是婆婆那天一大碗饭菜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倒给脚边的小狗吃了。
第二天早饭时分,乡邻们意外地没看到捧着大碗吃饭的婆婆,石磨难得缺席。一个乡邻说:“昨天她的晚饭都没吃完,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另外几个乡邻一听,都紧张起来,赶紧一起向婆婆家走去。村里的空巢老人太多了,乡邻们早已养成习惯,哪一天看不到常见的老人,总会多个心眼儿。大家来到婆婆门前,只见婆婆家的大门紧闭着,任凭乡邻怎么敲打,都没有回应。大家慌忙把门砸开,眼前的一幕让大家惊呆了。只见婆婆穿着内衣趴在床边的地面上,早已冻僵,不醒人事,只有微弱的鼻息,胸口还有些余温。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人送进医院,又立即打电话给他的孩子们。一番抢救,婆婆才恢复了神智,不幸的是大腿已经跌断。因为婆婆身体过于虚弱,无法做手术,她自己也强烈要求回家休养,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孩子们只好带她回家。
几个子女从医院的检查报告上才知道母亲竟然有高血压。他们每年回来过春节,来去匆匆,从未想起过给母亲检查身体。母亲说那天夜里,自己起来小解,头一晕,就跌倒在地,再也爬不上床。孩子们看着母亲虚弱的身子,想着孤苦伶仃的母亲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整整冻了一夜,一个个内疚自责得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冬日的寒夜里,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摔伤了的婆婆穿着单衣趴在地面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啊!辛辛苦苦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可是,在最为需要时,一个都不在身边,是何等的凄凉!那几天,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轮流陪伴在母亲身边。可是,他们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失,无法补偿母亲一辈子的辛劳。
孙女的婚期临近了,婆婆的身体却日渐虚弱。儿女们多么希望婆婆能挺过那大喜的日子,渐渐好起来,让自己能多尽一份孝心,多弥补自己一份过失。婆婆也迫切希望能看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女做上新娘。可是,情形很不乐观,大家非常担心婆婆会在孙女大喜之日离世。孩子们默默祈祷,并不时在母亲的耳边哭诉:“妈妈,你千万要挺住啊!千万不可去父亲那,他生前让你受够了罪。如果你去了,自私粗暴的父亲一定不会给你吃饱饭的。家里姊妹多,我们小时候你哪一顿吃饱过?现在生活好了,可是,你又吃不下去了。我们长年在外打拼,只是按时给你寄钱,对你的关心照顾实在是太少了。我们真是不孝,都欠揍啊!妈妈,你起来打我们几下,让我们心里好受点吧。”
婆婆听着孩子们的心声,一次次老泪纵横。她理解孩子们的苦衷。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生计,尽管平时很难回来,但常常打电话问候。过节还会按时寄钱寄物,靠得最近的小女儿也得服侍自己生病的公婆,前些天还特意送来一大碗红烧肉,还没吃完自己就摔伤冻坏不能吃了。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孝顺,临终之时,有孩子们陪伴着,也知足了。遗憾的是婆婆最终没能挨过孙女的婚期,在儿女们的哭喊声中,永远闭上了眼睛。婆婆的丧事顺利办完后,孙女的婚事也如期举办了。
屋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母亲的话,她叹了口气又说:“现在该是新娘子上轿的时候,如果婆婆能亲眼看到该多好啊!那天早上,如果不是乡邻们去敲门,婆婆冻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按说子女们也算细心孝顺了,婆婆倒下的日子里,孩子们不嫌脏不嫌累,轮流给母亲按摩擦洗。谁都希望养儿防老,养儿送终。人老时,谁不希望孩子们陪在身边?我也正担心着呢,我和你爸都老了,两个儿子离家几千里路,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儿,也离了上百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将来哪一天我们倒下来,还不知道是否有人知道,谁会有时间来照顾我们呢?”
我嘻嘻笑着安慰母亲:“要过年了,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你和我爸都会长命百岁的,即使哪一天真的倒下了,女儿也该退休了,到时天天陪着你们。”
其实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生命无常,谁也说不准自己哪一天会生病去世。赡养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可是,儿女们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陪伴在老人身边。自古忠孝难全,一个个空巢老人倍尝辛酸,甚至凄凉离世,令人唏嘘。曾记得元旦我回来时,父亲开玩笑说:“趁我们健在,你以后记得要常回家看看,我和你妈死后就不要你哭了。不然,你哭得再伤心,我们也听不到看不到。”父亲的话让我难过了好久。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其乐融融。老妈继续烧锅,老爸和我一起忙着做肉包,老公和孩子也加进来帮忙。大家做着、吃着、说着、笑着,那种浓浓的亲情和天伦,使我深深陶醉其中,令我真切地感受到父母健在真好!能陪老人过年真幸福!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吸取中兰婆婆子女们的教训,以后尽可能抽时间常回家看看,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村部大喇叭里《常回家看看》的歌声依旧温暖而固执地回荡在小村的上空:
找点儿空闲,找点儿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爸爸张罗了一桌好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