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向他袭来,毫无征兆,凛冽的寒气穿透破旧的门窗,侵袭着他枯梗般的身子。夜幕在他晦暗的眼睛里一层一层拉开来,聒噪的蝉停止了嘶鸣,透过窗棂,只掠过一两声树叶飘落的声音,偶尔伴着三两声狗吠,空荡荡的院子里,前几日还闪着若隐若现光芒的萤火虫亦销声匿迹了。
他倚在一张旧木桌旁边,搁下了毛笔,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烟叶,喃喃自语到:“还是土烟有味道……”话一出口,他那低沉而苍凉的声音便被卷进了风中,伴着青烟袅袅消散无迹了。暮色四合中,夜莺银铃儿般的歌声从深山巨谷中传来,蝈蝈躲在草丛深处敲击出细细碎碎的鼓点,庭院里那棵苍老的老榆树正庄严地向大地作最后一次的道别,榆树叶在风中旋转、飘舞、坠落……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自生自落之间,自有生命的那份圆融自在!
老人依旧坐在窗前,仍旧一如既往的沉默着,稀疏的银发垂下,埋下苍老的头颅,继续伏案笔耕——也许,他的心事只有当笔和纸触碰的那一刻才算得以倾诉——“老头子,我要先走啦,你要照顾……”老伴临终前的嘱托还时时刻刻回旋在他脑海里;“爸,待在这大山里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我走了……”儿子坚定而决绝的背影仍旧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老杨,你不能再劳累了,这辈子忙忙碌碌地过,都已经年过七旬了,你这身体已经积劳成疾啦……”李医生的话还时时回荡在他耳畔。那些漆黑而漫长的岁月里,他在蜿蜒曲折的隧道中小心翼翼地蜗行摸索着,他用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苦苦追寻着光明。可,只有文字,只有文字像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明星照亮了他晦暗的生命轨道!似乎,也只有文字才能懂得深深埋藏在他骨髓里那冰冷的热、那炙热的冷!“不,还有,还有那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对,他们是要飞出这座大山的雏鹰,他们终要去蓝天翱翔……”沉思过后,他在泛黄的书页上一丝不苟地刻下了这段心语。
他正心无旁骛地埋头写作着,忽然,一片枯黄的树叶漏过窗玻璃的破洞,飘然而至,触过他紧锁的眉梢,刹那,便跌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啊……”他不禁惆怅了良久。他把枯叶拾了起来,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似乎这片凋零的秋叶承载着千年的沧桑,飞越了浩瀚的历史星空姗姗而来?
“萧瑟秋风今又是,也许窗外秋意正浓呢!”他搁下笔墨,兴致勃勃地跺步出了屋子——庭院中秋风飒飒,屋角边那棵老榆树叶子正飘零如雨,栅栏后的那片竹林竹影婆娑、随风摇曳,斑驳的影子印在残墙上。狗已停止了叫唤,蜷缩在木棚子里,酣然入梦。唯有池塘边那棵柳树上老斑鸠的幼雏们还在剿里唧唧喳喳叫嚷个不停——这样漆黑的夜使它们变得惊悸、惶恐和不安。“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忍不住对月轻吟道。皎洁的月辉慢慢倾泻在屋顶上,像给瓦片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霎时间染白了谁的青丝?“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仰望着星斗罗布的夜空,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似乎怕惊醒了这寂静的夜。西风挟卷着满地黄叶在空中旋转,寒气一阵阵向他袭来,他拄着那根陈旧的拐杖,步履蹒跚地向空荡荡的屋子走回去。洁白的月光洒在他苍老的脸上——他鬓角上那深深浅浅的沟壑仍旧皱缬着,枯井般的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花,干瘪的嘴唇紧闭着,像是一道被沧桑岁月紧紧掩上的门扉。
“杨老师,我们来看你了……”窗外人声嘈杂,他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他连忙披衣走下床,拔开门柵,一群生气勃勃的孩子出现在他眼前,他们有人手中提着水果、蔬菜,有的人怀里抱着棉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背过身去,扯过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孩子们,我没想到你们能来看望老师,老师感到很欣慰,可你们带给老师的东西老师千万不能收啊……”
可那些稚气的孩童们用狡狭的目光相互对视后便不约而同地转身跑出了屋子,他焦急得不知所措,赶紧拄着拐杖“追”出了屋子,等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杨老师,我们永远爱您、老师保重、老师再见……”大榆树下,一声声稚嫩的声音响彻云霄,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着。明媚的阳光射下来,光秃秃的老树下,他鬓角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层一层地舒展开来,枯梗般的身子在凉风中微微颤抖着,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他清晰地看见,一棵棵稚嫩的小树苗正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