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还有我的无限深情,敬奉金秋!
献给那个我,那个昨天,那个社会、那个年代!那节历史那个乡村,那段生活、那些乡亲——题记
一、秋熟了
秋天熟了。庄稼熟了。大自然整个熟透、出锅啦!
极目远眺,蓝的天,白的云,黛的山,金的地;大地,以金黄色为主调;晚秋的田园,镀红烫金七彩缤纷。大地不断脱下绿装和华彩霓裳,农作物日渐变暗、枯萎、泛黄;金黄的玉米,金黄的大豆,金黄的稻谷,土豆地瓜花生,还有红红的苹果,黄绿色香梨,紫红的高粱……丰盛的金秋硕果累累、令人欢欣陶醉。恍然觉得像个绚烂广阔的大餐桌,伴随着山风中、漫山遍野各种庄稼秸叶汹涌澎湃的细碎波浪,正袅袅蒸腾着饭菜的香鲜。
在原野惬意地走着、看着,仿佛瞬间穿越、时光倒流,蓦然回到阔别40多年的家乡、田园、岁月,突然遇见仍在彼时庄稼田间、隐现忙碌的少年——我!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情。我们中小学生,从夏季、麦收以后,种玉米、花生、豆子,栽地瓜,并为它们撒药、锄地、拔草、授粉、施肥、管理、灌溉、捉虫,直至秋假割地瓜蔓、砍玉米秸、刨地瓜、刨花生、装车、运送庄稼秸秆、剥苞米棒子、扒苞米叶、剥苞米粒、刨苞米根,以及刨地、初中高中时拉耧播种小麦……样样农活都要干。麦假时播下的种子,现在,至秋天已经成熟、开始收获。
给苞米撒药,是为了防止病虫害;给“麦茬苞米”或“套种苞米”撒药,是夏季麦假后半部干的农活。撒药很有意思。左手持着大半瓢“六六六”药沙(六六六药粉与河沙和一起),右手抓一小把药沙撒到苞米梢上。需要高举着手臂,沿苞米垄逐棵撒过去,闻着熏人的药味,风一刮,沙和药便扑到脸上、身上,所以风中经常迷了眼睛。苞米整个生长期里,需要撒几次药。
好胜心切的小伙伴,为了争第一,愣是把步行慢速进行的活计,演绎成边撒边跑你追我赶、像娱乐游戏似的劳动样式,还一边快跑一边喊叫、叽喳笑闹。因此,这种“外露神”式的不务正业,有时人就被田里的凹凸沟坎轰隆绊一跤,有时甚至躺倒在地、一下子把几棵苞米压在身下。接着便是摔者和伙伴们一起沸腾哄堂大笑、阴阳怪气口哨不断。摔者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怕打一下衣服,继续“参赛”冲刺。等到干完一个来回,个个呼呼大喘、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儿累得通红甚至发紫。
累也高兴。这样的“课外活动”,正好契合了孩子们的贪玩好奇心。大家边休息边争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嘻嘻哈哈。然后继续下一轮“比赛”。
记得小时候,给中期的苞米撒药,还“够”不到较高的苞米梢儿,只能给矮苞米撒药。遇到太高的苞米,只好踮起脚尖,右手抓着半把药沙,使劲斜起身子抻着胳膊向上去“够”苞米梢,或者一次次蹦高儿去“够”。经常是药沙有一半哗啦哗啦流下来,流进袄袖筒,剩下的“舍不得”浪费,又接着流到满脸、头上和脖领里面。
二、砍苞米
收获苞米、地瓜,是较典型的秋季农活。二者是当时农村的主食。
片片苞米地、地瓜花生田,一眼望不到边。前期翠绿的苞米秸叶,此时色褪颜衰,耗尽血汗生命,喂养大粗壮丰硕的玉米棒子,在这收获季节,收获了人老珠黄。许多人可能没看见或者忽略了苞米年轻时也曾有过青春,城里人可能从来没有眼福见到年青的苞米。那青翠欲滴标致嫩绿的苞米棵上,玉米穗絮绒清亮鲜嫩珠光宝气,一束束如丝绸缎锦似仙女的玉发青丝,像一匝五彩缤纷的彩丝线,水灵灵地诠释代言了苞米全部的青春靓丽。
走进茂密的苞米地,排排苞米的长条叶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无数软刀子,不断对我们身体下毒手,裸露的四肢划割出道道血印和口子。
砍苞米,一手挥镰一手抓扶苞米秸,砍下几棵抓满手放下再砍;有时午间前后天气挺热,也为干得快,就豁上去只穿背心短裤、裸露四肢,转身后背对着苞米垄,砍一棵用胳肢窝夹一棵,苞米根触地拖着边砍边走,直到腋窝拢满粗粗一抱苞米秸才放下,重量足有几十斤。所以腋窝周围,全是划伤刺破的累累伤痕和血口子,我们觉不出疼痛,光去闷着头傻干活了。双手全磨出水泡、血泡、脱皮和老茧,浑身劳累、疼痛、火辣辣的,这一切是坐在地头休息时才能感觉到。秋天虽不像炎夏那般火热毒辣,也够人受的。浑身汗水直流,衣服像水里捞出的一般,汗透了紧贴在身上。西北风一吹,外冷内热浑身凉哇哇的直打冷颤。
砍玉米秸本来要大力挥镰,我们男生又像愣头青干得威猛无比,自然经常有受伤的学生,镰刀砍到手臂、腿上。读书时代我一直是班干部,从小学到大学先后担任学习委员、副班长、宣传委员等。干部更得带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干苦干拼命干”,当时这些口号可不是空话,正是我们参加农忙劳动的真实写照。脏活累活苦差事必定抢在前。假后返校要郑重其事评先进,专开总结表彰大会。那时,谁不想当先进?个个血气方刚好胜心切,把荣誉看得像第二生命!一句空头口号和荣誉,把大家哄得能豁上命去。再苦再累毫无怨言,筋疲力尽仍然干得热火朝天。
砍苞米比割小麦更累,劳动强度大很多,幸亏天气没有夏季那么热了。总的讲,秋收比麦收好受、轻松些。主要因为天气温度差异。干到上下午的后半段,早就累得砍不动了,镰刀磨钝了格外费力,所以是最累的时候。天天都是咬牙坚持。晚上收工时,所有人都像“土人”,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土和草屑、庄稼叶子。
有些年份,蚜虫泛滥,部分苞米秸上全是成片的灰黑蚜虫,往后退步砍伐时看不见,不小心就会满手、满身黏上一片片蚜虫灰黑的尸体肉酱。布鞋早被泥水糊住,成了“泥鞋”。双手灰黑、发绿,全是泥巴、杂物与植物体液的混合物。
有个别男劳力,干脆脱了衣服,身上只穿一个三角内裤衩干活,一般还是鲜红色的!这万绿丛中一点红,往往成为工间休息时,大家当面善意调侃起哄、你一言我一语笑闹的把柄。一个个轮番出题目,大家伙捧场嬉笑、打闹。很是热闹,显出典型的乡下“泥土”气息。女劳力一般不好意思插话,只是低着头红着脸,跟大家伙一起嬉笑。
三、苞米地
苞米从播种到收获,包括许多“工序”:刨地、耙地、施粪、播种,间苗、浇灌、喂肥,撒药、锄地、拔草、授粉,砍苞米、掰穗子、刨苞米根、扒苞米叶、剥苞米粒等。
清晨,野草、庄稼叶子挂满一串串清澈的露珠,我们和队里的劳力一起踏着朝露、凉霜上工。秋末的早晨,地面或草皮上一片片白霜。露水打湿了裤腿鞋子,人们穿着常露脚趾头的破布鞋、破裤袄,大部分被露水打湿又沾上灰泥,全身都觉得冷,有时甚至冻得浑身发抖。崎岖的田间小路上,一道道宽窄车辙,深深浅浅曲曲弯弯伸向远方,车辙深处常残存着一个个小水湾。野草恣意蔓延在车辙内外路面上。蚂蚱昆虫小飞虫不断在周围飞来跑去。道边沟渠里的青蛙一个劲鼓噪不知疲倦,从来不懂得安静!哎!青蛙,你能不能“淑女”一点?
秋天砍苞米时,因苞米秸叶高耸密集遮挡,大家闷着头干活几乎看不见周围的人,只听闻漫山砍伐的砰嚓声、走路挂碰苞米叶和苞米秸倒地的呼啦、哗啦乱响。谁有事,便需要扯起嗓门大呼小叫,话音才能找到对方的耳朵。因此,常是一人喊叫,大家都得停下手中的活计,细听呼的是不是自己。随之便是对呼叫声的辨别、杂乱的传话接力、更正议论、哈哈嬉笑等,这恰好成了大家趁势取乐、休息的契机由头。
一村一队里总有些人重名,苞米地找人就麻烦了。于是只好在名字前后加上前缀后缀,比如是大李梅不是小李梅,找北街那个李梅;哈哈,错啦!是找大王娟不找小王娟,这样从年龄、高矮、住址等方面加以区分。
苞米垄间空隙,是荒芜丛生的杂草,许多野草长得比庄稼还茁壮茂盛。草里居住、埋伏着各类野虫。这山野是它们的家啊。在这昆虫的庭院里,每迈一步,便呼一下溅出众多虫子蚊蝇腾空而起、胡窜乱逃,飞的飞爬的爬跳的跳,似石子投进了水潭。它们结伴扎堆儿前来欢迎我们。经常见到青蛙或癞蛤蟆,在我们经过的田间小路上懒洋洋地招摇横穿而过。
小虫会不时飞到人们身上,或爬到头上、落在脸上。我最怕虫子,常被突然发觉头脸身上的蚂蚱、飞虫、长条爬虫吓一跳,浑身起鸡皮疙瘩。特别是长条爬虫,赶紧抓来草秸作物秸叶掸掉,不敢用手去碰,惊慌失措地胡乱赶跑它们。或者叫同伴帮忙拿掉。虫子的胆量倒似乎很大,比我大多了,好像从来都不怕我!
城市人,如果初进苞米地,光是这些虫子也该把他惊个半昏。更不必说,还有偶尔可见的长蛇、山地老鼠,而野鸡、山兔子会呼啦一声轰然现身飞逃,妖魔般把人吓个半死。
左手常有口子、划破、刀伤。没完全砍断的苞米秸,左手使劲一挣,裂开的苞米秸皮和刀一样锋利,就把左手割出大口子。但是照干不误。在农村干活,不会因为受点伤而下火线,那会被耻笑、轻看为娇里娇气的。农夫可是从不在乎伤残的。乡下人粗犷泼辣、不像城市人那样娇滴滴的。
农村的观念里,不是比谁有文化,而是看谁长得壮力气大,能干活才是有能耐。所以,我们学生也暗暗相互比赛,都抢着表现自己,各人只顾闷头呼呼隆隆大干,生怕落人后面叫人小瞧,甚至被看成耍鬼偷懒。谁能干谁就是老大,便有发言权和号召力,往往成为孩子头儿、学生的自然领袖。
砍倒的苞米秸,一堆堆一排排躺在地上。砍完,再拐着篓子掰苞米穗,土话叫苞米棒子。剥下苞米棒装进篓子,装满篓子扛到地头装到马车上。
掰玉米棒子要会用巧劲,小时候我们不懂技巧,生拉硬扯也掰不下来。有时不小心,会被苞米穗的“蒂把(巴)”皮割破手指。有时割得很深,那薄皮也像刀刃般锋锐。
苞米砍完、扒下苞米穗子,再将一两根苞米秸踩扁,搭起头来当作绳子,将秸捆成大捆。队里留下一些苞米秸喂牲口、攒土杂粪,一捆捆竖垛在田间地头或者乡场上,垛得又宽又高又长,像一截截宽大的长城。剩下的就按人头分到各家作烧柴。队里留存的苞米秸,也需要我们学生扛到地头装马车,一捆五六十斤,来回一趟趟扛很是累人。特别是装车,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把秸捆举到马车上。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灰土杂草苞米叶碎屑。
上下午休息时间,社员都坐地头道边老实歇着,他们对田野的兴趣和深情,早已被过度的劳累击败、放逐。大家边休边拉着闲呱,咂着甜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笑声不断。孩子们就不一样了,歇工时满山逛荡玩耍、嘚瑟开了。
劳力上山干活一般不带水。再渴也要忍着抗到收工回家喝。实在受不了,就到沟渠、地头、田井是处找水喝。下井喝水挺危险,有的学生不小心掉进了井里;也不卫生,敞口井水里还有不少虫子。有个别人背个深绿色军用铝质水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当时那是身份的象征,引领着乡村的某种时髦。
那个年代,但凡与部队沾点边儿的,都很时尚,皆能叫人眼睛一亮,比如绿军装,军帽,红五星,都是当时乡村小伙子、大姑娘们趋之若鹜、梦寐以求的。
有些聪明的劳力,为了省劲,自己带着小砂轮砂条、磨刀石,休息时在地头或蹲或坐呲呲磨起镰刀来。这些小工具可是珍品,在当时极度贫困的农村,几乎是看不见买不到的,都是托人从县城捎来的。因此不可以借用,不好意思借;你好意思借,也未必借得到。
大约70年代末,供销社的代销点(店)才能买到小砂条、油石条。此前,农村磨刀磨镰,都是自造磨石,从山里找一块方正石头,自己打磨、整形周正了,当作磨刀石使用。
直至今天,我才幡然醒悟,那缀满山野的锃亮的露珠,原来是乡亲们唰唰落地的滚烫的汗滴,阳光晒了半年还没干燥,依然那么清澈、晶莹!而彤红的苹果,分明涂着乡民的血液,是血红细胞调和着七彩阳光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