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家里接连遭遇了一些事情,有好心的朋友劝我信仰某一种宗教,因为虔诚地信仰了这种宗教后,不但能保佑全家人的健康平安,而且还会永生不老,当灭世之灾来临的时候,天国的神会亲自来接我们去天堂——
听到这,我的眼不禁变得潮湿起来——是啊,假如生命真的可以不老,我这个自幼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人也可以奋不顾身的投入其中。假如生命真的可以不老,哪怕我无力唤回天国的母亲,我能留住羸弱的父亲也好啊!可是生命真的可以不老吗?
四十八年前,二十岁的父亲和十八岁的母亲就结婚了。所以我和哥哥都长大记事了,父亲母亲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因此在我的记忆库里,能很轻松的搜索到高大、英俊、强壮、顶天立地的父亲的形象;也能很容易地搜索到有着一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扎着两条油黑的大辫子,美丽贤淑活泼开朗的母亲的形象。
小时候,我家住在十分偏僻的山区,我的父亲是养路工人,我们道班只有六七户人家,再走出三里路才有一个只有几十个上山下乡青年和几十户劳改的农场连队。我们住的房子都是父辈们自己上山伐木,垒坯,挖土垡子,和泥,打草,亲手建造起来的。这种房子寒冷、狭小、黑暗。现在想起来,那时吃、穿、住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但是我们一家人是多么的快乐,从早上鸡鸣起床,到晚上吹灯睡觉,满屋子都是欢声笑语。家里虽然只有我们兄妹俩,但我俩淘得恨不得上能登天,下能入地,上蹿下跳,出来进去,不亦乐乎。我的父亲母亲每一天都有忙不完的活,但是再忙他们也会忙里偷闲的说笑打闹。有一次,我和小朋友正在窗前跳皮筋,忽然看到飞也似地从屋里逃出的父亲拼命地往远处跑,紧接着是追出的母亲把一水舀子水泼向他逃跑的方向,然后两人都笑弯了腰。他们在干什么?怎么了?管他那,跳我的皮筋!
这一幕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虽然当时不十分在意,但却十分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是十分恩爱的,他们之间有说不尽的笑话,男主外女主内井然有序的生活,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幸福。
在我十四岁那一年,由于工作的需要,上级领导“降大任于斯人也”,调动父亲去一个无人能管理的道班当班长,而这个道班的附近没有学校。一面是难违之命,一面是一双正在求学的儿女,最后父亲背着行囊只身去了百里之外,母亲擦干眼泪独自支撑起家庭生活。从此,只要是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几乎看不到母亲脸上的笑容,有时她还会对我和哥哥急躁,甚至打骂,那时的我对母亲产生了怨气,我特别盼望父亲回家,父亲回来了,母亲打骂会有人护着我们的。其实只要父亲回来了,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哪还有不快。后来的日子里我也经历了婚姻,也体验过孤独和无助,有一天我忽然理解了母亲那时的急躁,忽然为自己曾经对母亲的怨气而悔恨万千——其实,恩爱依恋的父母亲为我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啊!
母亲四十八岁开始就被脑血管病缠绕着,父亲自此对母亲更是关爱有加。虽然刚刚给哥哥娶妻,正供我读大学,家里经济拮据,但父亲从此不让母亲出外操劳,家务活能做多少就做多少。隔三差五父亲就会骑着自行车去二十里以外的集市为母亲买点好吃的。但是母亲坚持着替我哥嫂把孩子带到六岁上了幼儿园,又坚持着帮我把孩子带到六岁去了学校。她很欣慰,她这时才有点完成任务的感觉。其实,我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一直为自己不能给母亲一个好的生活,又拖累母亲而不安。记得我儿子八九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我骑自行车回家给孩子送奶,远远看到当时右侧肢体已经半瘫痪的母亲抱着我又胖又大的儿子从外往回走,看到母亲一摇一摆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尤其是到近处看到母亲不太有知觉的右脚有些带不住鞋子,以至于鞋子掉了,她又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又走回来,一边是穿不上的鞋子,一边是放不下的孩子,看见我来了,哈哈大笑。我赶紧放下自行车,接过孩子,帮母亲穿上鞋。我的泪在眼圈里,我的心好酸好愧疚,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来了,母亲宁可光着脚走回家也不会放下孩子的。
在那样的日子里,虽然天空已经有了阴云,但我们的日子还算是快乐的。劳累一生的父母亲为自己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而幸福;我和哥哥对父母亲没有太多的牵挂,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当中去。现在想来,我们真的不求生命可以不老,哪怕是那样天空已有阴云的日子再长些也好啊!
可是不祥的某一天,我亲眼看到母亲倒下,即使呼天抢地也无力将她唤醒。以后整整十七个月的时间,整整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母亲昔日里那阳光灿烂的生命痛苦的爬行在怎样的黑暗里呀!眼巴巴的望着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身躯一天比一天瘦弱,握着她那曾给我们带来无限温暖如今却一天比一天干枯的手,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又何尝能开得了口啊。
那时,我又何尝没幻想过奇迹,就像我的梦中,听到“当当当”的敲门声,推开门,看到的是挎着一篮子野菜,额上渗着细密汗珠,脸上挂满灿烂笑容的母亲从外面回来了。梦中的我脱口而出“俺娘回来了!”。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感觉,曾经的岁月里,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情景,她篮中的野菜,她捡回的粮食,她挖回的土豆——都会令在家等候的我们像羊羔一样扑向门口,高喊:“俺娘回来了!俺娘回来了!”可是梦中惊醒,看到的依然是缰卧在床上的母亲——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体会了太多太多的无助、无奈甚至是绝望。老天呀,我不求你让我母亲的生命可以永远不老,可以永远阳光灿烂,但我多么希望你能让她醒来,让她能自主地翻身,让她在生命最后的里程里能少一些痛苦!可是这种想法居然是那么的奢侈。我们纵有满腔的爱,却没有一丝挽救她的力量,只能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生命的脚步渐行渐远,眼巴巴地看着她气若游丝的生命终于有一天无力的终止——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啊!
有人常为亲人的突然离去而无法接受,可是,假如可以选择,我宁愿接受那种突然的痛,而不愿体会这种煎熬的痛。那样,痛的是我们,而这样痛的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痛的不仅仅是失去亲人,更为主要的是为亲人之痛而痛啊!
如今,为我们遮挡了几十年风雨的父亲不再高大,不再强壮,甚至羸弱到了没有我们的照顾就洗不上脸,吃不上饭,喝不到水,出不了门的地步。我们愿意照顾您,我们感谢上苍给了我们孝敬您的机会。可是我真的不愿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您用粗壮的臂把我举过头顶,抱在胸前,用温热的大手领着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寒冷的冬天送我去学校,在大敞篷车上用您的羊皮袄裹住弱小的我,将我搂在胸前,零下三十多度,几十里的路程,我居然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恍如昨日,让我如何接受得了这个现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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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熬过了一个严冬!
我鼓励父亲说:“爹,你听话,每顿饭多吃点,每天在屋里再多走几圈,过几天咱就能下楼,去江边玩了。”
父亲灰黯了一冬的眼睛泛出了光泽。他真的每顿多吃些饭菜,真的拄着拐棍在屋里来回多走几圈。
肆虐的寒冬终于退去,我们终于又将父亲领到楼下,用轮椅将他推倒江畔,感受这新发的春意,父亲面带笑容,深吁一口气,我们的心也随之轻松了许多。一家人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燕子穿梭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们的心也随着人们在打球,在滑滑板,在唱歌,在跳舞,在眺望辽阔的江面和被夕阳点染成橘红色的远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的心一下子涌出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感,我还求什么?我不求生命可以不老,我只求有父亲陪伴的日子长些!再长些!
2011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