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陈年的中山装挂在老橱柜最边缘处。这是父亲的中山装,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当然,老橱柜亦有近四十年了,已多年不用,置放在平台的一角。中山装和老橱柜,冷冷清清地呆在一旁,似乎成了一对被抛弃的苦命物件。然而,中山装和老橱柜之所以没被抛弃,只因它经常勾起父亲的念想,让父亲生出许多感慨。
老橱柜是我结婚时的三大件之一,储藏着我不舍丢弃的旧物:军帽、球鞋、毛主席纪念章、父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残破的小人书、儿时的书包,生锈的铜纽扣等等。我不敢贸然打开老橱柜的门,我怕一个闪失,一橱柜的回忆,就会流淌出来,漫过记忆的原野,重现一个人的花样年华。那件挂在里面的呢子中山装,正如一面镜子,映照着出一段青春的岁月和岁月的变迁。
父亲经常去抚摸这件中山装。他目光凝视着,似乎在凝视一段历史。父亲的中山装,曾在五十年前的岁月里多么地光鲜亮丽,让人羡慕不已啊。如今,它已经褪去了光环,默默无闻地独居一隅。就像我退休多年的父亲,默默无闻地摆弄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腿上,有被炮弹片嵌入留下的伤疤,我小时候曾经抚摸过父亲腿上的伤疤,问父亲是怎么弄成这样?父亲只是淡淡地说,被炮弹片嘣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为八路军抬过担架,淮海战役时,已是村长的父亲将我的三叔送到了前线,又带领民兵参加了运粮队,一直跟随在大部队后面,行程约几千里。
淮海战役结束后,父亲随运粮队返回胶东。新中国成立之初,因为乡政府需要年轻干部,父亲被领导选中进入乡政府,从交通员一直干到乡党委书记。大约就是这期间,父亲第一次穿上了中山装。我想,几十年后,父亲收藏这件中山装,大概是收藏一段最值得留恋的岁月,收藏一段割舍不掉的记忆。
这件中山装的领口已经磨损,虽好久没有被熨斗熨烫,但前后几乎没有皱褶,我看见父亲有几次去抚摸它,大约想唤醒它的记忆。有一次待父亲离开后,我走过去,透过纽扣,看见衣服上面那些平整的细细的绒毛,散发着光泽,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是的,当年父亲在穿上它之后,都要去大镜子面前照一照,将中山装在镜子里检阅一遍,仿佛这是要外出会见外宾似的。它是毛呢的,质地纯正,优良,穿上去典雅,笔挺,非常的气派。当时的毛呢中山装,属高档产品,不亚于现在的名牌服装。
中山装,曾经是中国大地上标志性的服装,曾经辉映着国人的自信。具有中国特色的独一无二的服装。面对着父亲的中山装,我陷入了思索中。我知道,它的品质是毋容置疑的,而精神内核更是不容小觑。
中山装,顾名思义,其创始人是孙中山先生。我不知道父亲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参加过同盟会,但父亲一定知道同盟会,一定知道孙中山和三民主义。不然,父亲不会在年轻时就加入了共产党。
一场革命必然伴随着推翻与建立。想当年,代表封建传统的长袍马褂,一夜之间被革命的车轮碾得粉碎,烟飞灰灭。而代表新兴力量的中山装,则展现了时代风貌,风靡一时。孙中山带头着中山装,中山装成为革命与时尚的象征,而后中山装成为南京国民政府的统一制服。中山装的寓意深刻,据说前身四个口袋,表示国之四维,袋盖为倒笔架,寓意为以文治国。门襟五粒纽扣,则区别于西方的三权分立。袖口三粒纽扣,是表示民族、民权、民生。后背不破缝,表示国家和平统一之大义。衣领定为翻领封闭式,显示严谨治国的理念。
我在猜想,当年父亲穿上中山装时,内心一定是庄严和愉悦的,一定是比现在的年轻人穿上上千元甚至几千元的名牌还要心旷神怡,精神百倍。
一直到我记事,父亲只要去县里开三干会,必定身穿这件中山装。只要在公社开三干会,也必定穿中山装。父亲离不开中山装,凡是重大场合,陪伴父亲的一定是中山装。父亲的中山装情结,无论如何是抹不去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服饰特点。建国初期,有多少成熟稳重的男人渴望一件中山装的。因为,一件中山装会让一个人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会让一个人重生,让一个人涅槃。大约,父亲就有这样的感觉。
一件服饰是不可能大放异彩的。而思辨的力量却能穿透精神废墟。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中山装的庄重才显大国风范;只有在对物质富有而精神贫乏的反思中,一件服饰才能上升为精神力量。因此,古代对服饰的讲究,实在是一种现代意识。
我理解父亲,他对于中山装的喜好程度甚至大于自己的生命。其实父亲是在收藏属于自己的岁月,在收藏属于他们那代人的珍贵时光,也在追忆和展现自己的年华。岁月只是磨埙了它的年华,然而却保持了它的尊严。父亲觉得,自己虽到耄耋之年,但内心的庄重与尊严没有老。
父亲羡慕那些紧握钢枪的军人,一旦脱下军装,穿上中山装,更显精气神。只不过,一个体现的是军人气质,一个体现的是三民主义理想。在穿上中山装的一刻,终于明白,抱负和理想,是由内向外生发的。人生,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块钢,经过淬炼与捶打,破茧成蝶、赢得涅槃,是人生的必修课。中山装,可以让一个人复活。
父亲说过,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是不适合穿中山装的。弯腰驼背的人,更是与中山装无缘。
昔日的年轻人,可以没有一件好的内衣,却不可以没有一件中山装。父亲当年,身着一套中山装,可是风光无限。父亲说,那时,上至中央首长,下至公社干部,都着中山装。毛主席的中山装宽大,挺拔,有一种伟人特有的气派。周总理着装,正如斯诺所说,精致、典雅而又潇洒。父亲说,乔冠华穿中山装,在联合国大会上,儒雅豪放,风度翩翩,简直成了新中国的形象大使。
上高中时,父亲将自己穿的一件中山装,很是庄重地送给了我。父亲穿的是一件黑蓝色的中山装,那是一件有棉芯的活面的中山装,面料挺括,做工精细。父亲穿着合体、端庄,再加上下身黑色的毛哔叽裤,在黑色皮鞋的衬托下,简直就是那个时代最时尚最前卫的装束。
父亲的中山装情结,实际是一种坚守与传承,一种怀念与怀旧的情愫。甚或,还有一种希翼与期待。
任何服饰,最怕的就是闲置,没有被身体的挺拔衬托过,再好的服饰也是白搭。闲下来的中山装会发灰发暗,闲出一股陈腐味。当裁缝完成中山装的艺术加工后,它的所有意义就在于展示。看到闲置在暗无天日的橱柜里的中山装,父亲的内心其实非常苍凉。
酣然大睡的中山装,时常梦见被人重新发现,然后穿上,焕发应有的魅力。就像我耄耋之年的父亲,每年都要拿出保存良好的中山装,仔细地擦洗。每逢重大节日,都要穿上,然后庄重地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什么。
殊不知,时代已经更迭,我的儿子对中山装则是不屑一顾,在服饰多样化的当今,时尚成为了这一代人没有任何悬念的风向标,所有的中山装都须在时尚面前沉默寡言,再也不能展示自己的理想,再也不用担心礼义廉耻。我亲眼看见父亲抚摸中山装的领口,衣袖,衣兜,这个衣兜曾经装下父亲多少岁月啊。
把中山装重新挂在老地方,继续保持沉默,是中山装的耻辱,也是父亲的耻辱。我看见,父亲浑浊的眼睛望向外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寻不到一个穿中山装的。父亲知道,现在大街上中山装几乎绝迹。
中山装总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什么事物,比如一个时代,红色政权,革命者等等。它也会令我生出一种情感:激情,崇拜,信仰,叹息,或者遗憾。
现代服饰看起来光亮,其实,那只是光环,它更需要一双老手,撕破它的虚荣与浮华,露出生活的真谛。
在服饰多元化的今天,中山装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曾经一夜之间,中国被西装化了,上至政府要员下至平民百姓,大家一律都穿西装。神州大地已是西装的一统天下了。在我心中,隐隐地有一丝遗憾,难道曾经代表过国家和民族,象征着一个时代的中山装,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
我有时会想,人类文明的前行,总是要不断抛弃旧的,创造新的。创新,是人类社会前行的灵魂。人类文明的起源地,人类灵魂的栖息地。
望着父亲的中山装,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什么时候,中山装能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