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图散文

2018-11-29散文

  中元节前夕,喊上弟妹回家上坟。从县城到老家一路之上,兄弟姊妹聚在一辆车里,其乐融融。上坟是祭奠逝者的仪式,理应保持严整肃穆气氛。然而感恩之心早已盛过悲慽之情,幸福之感早已掩没追忆之念。时间是个好东西,它就那样用简洁的“咔嚓咔嚓”把几欲走不出来的创伤修复了,它就那样无声无息把人从悲怆漩涡中打捞出来。听吧,你说她孩子的出息,她说他生活的美满,他说我诸事顺利,车里溢出的欢乐,连路边的草木都笑起来了。觉得这种情绪与悼念不符,又觉得这正是逝者期待看到的情景。

  车拐到家门前的小路上,一眼望去,小果园里秋果繁茂,枝桠各个低头。看来开春时我和弟弟回家修剪果树起到了明显效果。树不修不成材。花果树不修,它也不怎么结果实。父亲在世的时候年年要修,每个秋天都硕果累累。十一回家,他和母亲早早把各种水果装箱等着我们拿呢。父母离开的这几年,果树疏于管理,自由生长,每年树上稀稀拉拉没几个果子。今年好收成,去坟上总算给父母有个好交待了。

  上坟的路很近,就在地头那边;上坟的路很远,亲人们都在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无法再见。看房子的姨夫说要用电三轮拉我们到墓地。弟弟说,不用,我们走吧。妹妹说,还是走吧。我说,还是让我们用脚步丈量这段路吧。上坟回来,弟弟妹妹下果园摘枣、摘桃、摘梨,忙得不亦乐乎。老树上嫁接的苹果还得些日子,低处斜枝上的小酸果子到已经黄琮琮的,香味扑鼻。我站在门口那两棵大杨树下,痴痴地发呆,眼里全是曾经的画面。

  枣子已经半红,妹妹笑说已经很甜了。弟弟搬了椅子去,他们忙着摘起来。枣子有刺,小心点儿啊。我可以“述而不作”。我眼里出现的是那个沙尘天里父亲清灈的脸庞。他刚骑自行车从王家二表哥家回来,车后衣架上夹着的蛇皮带里装着几棵树苗。他一只手拍着后腰喘息,一只手拎下蛇皮带里的树苗高兴地说:我从你二哥家挖来几棵枣树,今年栽上,有两年就能吃枣儿了。父亲在门前地里选好地方,我三下五除二挖了几个深坑。父亲看了说,挖得太深了。你二哥专门交待,枣树不能栽太深了。于是我又把土往坑里填了些,才把枣树栽好。妈妈出门来,手里提着一桶水。我接过来浇了一棵树,又提了几桶水。门前只栽了4棵枣树。还剩下几棵树苗,父亲说要给别人种。“就我们一家种了太少,容易招人惦记;别人也种,就不稀罕了。”过了两年,果然树上有了枣。中秋回家,母亲把摘下的枣拿出来献给月亮,我们也有了口福。又过了几年,父亲又从别处找来另一种枣树,树冠不高而结枣更多。从此年年我们都有新枣,再不用像过去那样看见别人吃枣垂涎三尺。

  父亲去世那年,门前栽下的一棵枣树被别人挖走了。春天,后栽种的地方发出许多新芽。如今,枣树在门前一条埂上快长满了。虽然家里没人,但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枣树,到成熟时节,枣子不至于被喜欢的人摘光。这时候再想起父亲说的“大家都有”的话,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认识。

  “好了好了,过几天再来摘,那时候更甜更红了。”妹妹弟弟嚷嚷着,从枣树下转移到桃树下去了。桃树不大,我春天还锯掉过几个大枝,没想到结果仍然很密。枝头上桃子已经转色。大妹尝了一个说:已经熟了呢。我说你们就抓紧摘吧,过几天熟了就掉地下,可惜了的。他们边说边摘。太阳很快爬到头顶,热度升起来,树阴下更加清爽。一阵风刮过来,身上不觉一颤。突然意识到这是进入深秋,无论阳光多好,地气已经从暗处走来拍人的肩头了。我小的时候就见门前地当间有3棵大毛桃树,秋天的毛桃辫子似地在枝杆上以艳红招摇,路过的人无不直吞口水。人小树高肚空嘴馋,早上起来就跑到地里捡被夜风刮下来的桃子,捡到桃子往棉袄袖子上抹一下就往嘴里塞。奶奶看见了喊:葸娃子,也不擦净了吃,乱吃肚子疼呢!那里顾得上洗干净啊!地下的挑子都是熟透被风刮下来摔裂的,吃起来凉凉的,味道甘醇,当时认为是最好的美味。现在想想,那时候桃子成熟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冷,穿着棉袄还手脚冰凉。到收果子桃子的时候了,父亲摘下来堆在院子里,奶奶分成一份一份的,送外爷大爷六爷,给舅爷姑姑姨姨各留一份,遇到路过的乡邻就给捧上一捧。至于我的肚子,只有吃不饱的印象,从来没有疼过的记忆。只能说,人实实在在是环境的人。老桃树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新桃树什么时候栽的我也不了解,花草树木历来都是父亲操心的事情。

  尝尝。弟弟的声音把我从遥远处拉回来。我拿出纸巾擦了擦绿桃子上的绒毛,有些胆怯地咬了一口。在大妹家吃的水果太多,牙有些“倒”了,再看见水果有点儿害怕。行,还不错。大体还是毛桃的味道,但我真没吃出记忆里的那种美味。不是我吃不出过去的味道,是许许多多寻找味道的人都找不回来曾经了。我知道,把寻找不到曾经的原因都归结到农药、化肥什么的并不公平,根本在于今天我们的腹中已经饱满、味蕾已经麻木。三个品种七八颗梨树占据了小果园里的中间位置,修剪的成果主要体现在它们身上。前几年树高枝展梨少,今年梨子把仅有的枝子都压下来,其中那个名为“夏里门(音)”的正当脆甜。妹妹们在椅子上摘,我和弟弟在下边接。摘了一兜子妹妹问谁还要啊,我们都说不要了。包括梨树在内,小果园里的树木大都是父亲亲手栽植、悉心嫁接的成果。门前花果成片,是他的美好愿景之一。在他近80年的生命里,有无数愿景,比如修一座一砖到顶的房子,让儿女都有出息生活得好,每年庄稼种得最好,等等,他的愿望基本都实现了。站在硕果累累的树下,更能体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蕴。人生一代又一代,哪里是栽树乘凉,简直就是前一代生命对后一代生命的透支式支撑。奶奶逝世后我虽然痛苦,但并没弄清楚死去的真正含义。直到父母先后离开,我才悟出一点点道理:人的命,完全是为着下一代的命存在的。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责任精神的父母,哪个不是这样呢!

  忽然发现,小果园里那棵有百年树龄的大果树上已然有些干桠岔了。老了,它还是老了!有些东西大约是有气数的,比如父亲逝世后实然失踪的那只猫,那几棵父亲务息过猛然枯干了的果树,还有那棵被人盗去的枣树,以及那几株年年发芽、年年死去一次的葡萄老藤……于是忽然感激面前这些蓬勃的果树和它上面的果实,它们还让我们能从其中重温无数温馨、聆听无数故事、看到无数画面。

  哦,眼前这幅硕大的立体秋果图是多么壮丽秀美!

  2017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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