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榨油声散文

2019-01-26散文

  “嘭,嘭——”

  一阵间隔而持续的榨油声,从山那边传过来,遥远而沉闷。虽只一山之隔,却是横亘两县。

  这是湖南偏远地区的两个县。山那边是邵阳,山这边是新宁。山那边是母亲的娘家,山这边是我的祖籍。

  当年,母亲从山那边嫁过来,正是“大食堂”前后,与母亲一同嫁过来的还有好几位姑娘,她们都是邻村相识的姐妹,而且都是同一个姓,几乎都还挂着点亲。

  她们一同嫁过来的原因很简单,但也很荒唐。用她们当年自己的话说,因为山那边地多,太辛苦;而山这边地少,便轻松。因为当时都是吃“食堂”,做多做少都一样吃。

  谁知道,她们嫁过来以后,食堂便解散了。于是,在后来的以队为单位的分配制度下,当她们生下一茬又一茬儿女时,她们便备尝了饥荒与艰苦。于是,山那边的娘家,便成了她们每年青黄不接时外借的去处。她们也后悔她们当年外嫁时选错了地方。

  当然,她们缺乏的不仅仅是粮食。每年过年前,她们还要从山那边的娘家,捎回来一两坛茶油。山那边地阔人稀,山林也宽,山上都种着油茶。而山这边,便只能在山地里种些油菜了。

  茶油比菜油好吃,炒菜也香。尤其是每年过年,山里人都要炸几锅油炸豆腐。那茶油炸的豆腐又脆又香,成色也好,黄橙橙的,从不变黑,而且不易霉变,耐收藏。但菜油炸的豆腐就不一样,总是炸不透亮。

  那时候的菜油或茶油,都是古老的油榨坊榨的。我们这边没油榨坊,不知道那菜籽是送去哪里榨的,我小时候并不知道。但我母亲的娘家,她们队上就有一个自个儿的油榨坊。也许那油榨坊还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

  我对那油榨坊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三五岁,后来便再没有见过了。现在回想起来,也已经不太清晰。

  小时候被父亲带去外祖父家拜年,间或也会跟了父亲去看榨油。那榨油坊修在远离村子的一个单独的地方,中间一个圆圆的大碾盘,碾盘边上是很深的碾槽,碾槽里撒上炒熟的菜籽或茶籽,然后压上碾子套上牛,赶着牛绕着碾盘不停地转圈。等茶籽或菜籽碾碎了,然后盘成油饼,把油饼塞进饼槽里,然后加上塞,一个又一个的加,然后两个或三个人推着一个悬挂着的大石墩,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挤压的塞子。然后就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嘭嘭”声。

  然后,油就被榨出来了,汩汩地流进油槽。直等到油完全沥干,然后才停止加塞,取下油饼。菜籽的叫菜饼,茶籽的叫茶饼。我们那地方又叫菜枯和茶枯

  菜枯和茶枯都是不错的肥料。但茶枯还能作农药杀虫、作诱饵捕鱼、当肥皂洗衣服。据说,茶枯里含有去污力很强的皂角素,可以清洗掉衣服上不易洗去的污渍。冬天里天寒,山里人还用茶枯烧了当木炭御寒。把茶枯扔进火炉里烧透,然后夹出来,放进火盘里,那茶枯烧得红红的,既不灭又无烟,比木炭还耐燃。每年冬天,母亲回娘家时,总会从外祖父家捎回一些茶枯。

  但在我孩时的记忆里,让我感兴趣的似乎并不是这些。我更感兴趣的,是我稍大些后,父亲或外祖父会把我带到他村前的茶林里,采树上的“茶舌”(有些地方叫“茶耳”)或“茶泡”。这“茶舌”或“茶泡”,我家中山上的野油茶树上也会有,只是那野油茶树,一直没长成这么高,也没这么大。

  小时候,我们常常把牛赶到村后的山上。初春季节,树木经风一吹纷纷绽放新芽,山里人都叫“冻树木芽”。许是经不住春寒的料峭,那油茶树初发的新叶,有些便被冻成厚厚的“茶舌”。那茶舌开始时是红色,吃起来有点苦涩。但等成熟后,脱掉了那层红色的皮,便变成了白色,吃起来甜甜的,很有水分。小时候,我们都特别爱吃,所以印象就特别深刻。

  还有就是茶泡,长成桃子或茶果的形状,但里面是空的,开始时表皮也是红色,等红色的皮脱去了,便成白色。这茶泡比茶舌更好吃,据说是茶花花果的变异。但我屋后山上的野油茶树,许是树太小,于是就很少长出茶泡。只有外公家队上的茶林里,才能经常摘到茶泡。

  有时候,母亲春种时回娘家送节,便会从娘家山上的茶林里摘回些茶泡带回家。我们吃了就格外惦念。

  春暖花开时节,看着山上那开得洁白的茶花,我们就觉得格外亲切。有时候早晨进山,看着那雾岚渐渐退去,树叶或花瓣上的露水纷纷滴落。当蜜蜂在花叶间飞来飞去,有时候停留在那花蕊上不肯离去,我们就觉得那花露一定格外甜蜜。于是从山下的地里拔了那刚抽穗的麦秸掐了,一头塞进油茶花里,一头含在嘴里,学了那蜜蜂的样子慢慢吮吸。果然,那花露便格外地甜。

  油茶是再生树种,往往砍了以后就会从树蔸里长出再生的新芽。

  不管是外公家门前队上的油茶林,还是我屋后那长了又砍、砍了又长、一直没长到人头高、也从未挂过果的油茶树,它们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深刻。

  小时候看过一些写到有关于茶花的文章,我看了后一直感到奇怪,为什么那里面一直只提到茶花,却从未提到茶果或茶子。我于是便怀疑那书中说到的茶花,是否跟我见过的油茶花是同一物种,我甚至怀疑这是我乡下方言的名称。我于是翻看过许多资料,一直没能得到明确的区分。日前有人告诉我,说人们通常提到的茶花,指的是山茶花,是观赏类树种,而油茶,只是山茶的一种。我听了这让我仍然感到有点模糊的概念,但我仍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油茶是山茶里唯一能挂果的一种吧。

  这些年,常常听人说,茶油的价值越来越高,茶油的营养价值仅次于橄榄油。我于是每次去市场或超市,便总想找到一瓶茶油,找回我孩时熟悉的味道。但我一直没能找到。

  “嘭——嘭——”

  那遥远而沉闷的榨油声,已经远去。但人们对茶林、茶果、茶油、茶饼、茶花、茶舌与茶泡的喜爱,一直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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