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挑柴回家的路上
父亲挑柴回家的路上
我看见
有一只蚂蚁
也在尘土里搬运粮食
那个黄昏，我走路走的特别小心
我不敢用
一个乡村孩子的野性
去打扰
两位正在忙碌的父亲
2、父亲的仇人
父亲离世后，他也瘫痪了
他的头发，在逐渐空虚的村子里
白成一堆雪
他呆呆地笑
一只向我父亲举起过棍子的手
晃了晃
但怎么也举不起来
他谦卑看我的神情
仿佛在说：
你看，你父亲的仇，时间给报了
我鼻子一酸
拍拍他衣服上的灰尘
低着头走了
3、我一次次哭泣
在岸边，我一次次哭泣
仿佛真的相信，可以用自己的眼泪
哭回一条河流
在泥土的裂缝上，我睡了一天一夜
仿佛真的觉得，可以用自己的身体
为土地打上一块补丁
但只有你知道，这一切多么无用
我的渺小，和大地的哀伤
多么不成比例
4、又一棵古树被野蛮拖走
又一棵古树，在砍去枝叶和根系之后
被野蛮拖走
黄昏的阳光，落在凌乱的碎屑上
像是溅到我身上的血
在机器盲目的轰鸣中，我爱的村庄
一天天破碎
我走在尖锐的瓦砾上
走在破碎的河床上
一口口池塘，固执地用绝望的眼眶
向我，要它们的眼泪
这些年，我越活越羞愧
犹疑中，伸出的手，总是软弱无力
我躲避，退缩
甚至，不敢学一只乌鸦
在枯枝上，直接说出自己的罪
5、摸一摸南瓜
我的双手沾满秋天的银粉
天空，在八月
从来不只一个
太阳用手指
数给我看，它在大地的相似形
摸一摸南瓜
我就想起，二叔做陶罐的样子
想起那个秋天
他就是这样弯着腰
把鸟，把云朵，把火焰，把风声
一样一样装进去
小小的虚空
被他制作得如此圆满
和富有
他偶尔抬头，看看那年的我
——这光脊背的上帝
一定是想把我也变成什么
放进去
6、那一天的天空飞着纷纷的瓦片
除了鸟群，那一天的天空
还飞着纷纷的瓦片
那其中的三片，四片
是从我家的屋脊上飞走的
像很多无端消失的云烟一样
很多事物
已寻不到来过世上的踪迹
风吹得太久了
池塘干涸
镰刀锈损
屋檐下的老水桶，积了半桶灰
“牛儿还在坡上吃青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站在堤上说话的树，20年后换成另外一棵
房屋，河流，坟堆
被多次挪动
斜阳下
一个晚归的人，把回家路越走越陌生
7、被我摘下的葵花
你我是黑夜里仅剩不多的两个人
苹果树下
我们说林泉
说天空中，越走越慢的星辰
被我摘下的葵花，整夜散发着光芒
我喜欢它不再旋转的样子
一伸手
就可以摸到它的花瓣
和齿轮
终于，月亮升起来了
你仰着头，说，真好啊
那一刻
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你安静的脸上
8、在菜园
在菜园
我走菜青虫走过的步子
我吩咐南风
要顺着藤架，去吹豇豆花，丝瓜花，茄子花
至于蛱蝶
我建议它们在正午
提一篮子花粉，到隔壁串门去
偶尔
也恶作剧
弯下腰，将一只南瓜从七月揪出
9、牵一头牛到河里喝水
黄昏的来临，总是让草坡更加倾斜
我走出树林的身体
遮挡了天空大部分的光影
牵一头牛到河里喝水
缓慢的波纹
丝绸一样向河水的中间延伸
白昼彻底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
还有蝉声
枫杨树，抽水机，和我清澈的心
我也低下头喝水
几条鱼
在云霞和我的影子里穿行
啪啦一声
岸草中的鸟飞了
我和牛对望一眼
又将身子，深深俯向河水
10、大雨到来之前总是这样寂静
我半天不说话
天空的乌云，久久压在屋顶
风忘记了吹
那些树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大雨到来之前总是这样寂静
仿佛一件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
我轻轻咳嗽
不让心跳的声音，打乱事物的进程
只是等待
我静静坐着的样子
和路上急急走着的人一样
是惶恐，也是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