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从容诗歌及评论参考

2020-04-24诗歌

  如梦令

  当我死去

  请把我的骨灰

  压铸成一本书

  写满这些令我疼痛的名字

  ――墓志铭

  习惯了死去的亲人们在夜里相聚

  黑暗中,我又一次醒来

  楼下客厅的餐椅在不停地挪动

  脚步声、杯盏声传来……

  走下楼梯,一切瞬间静止

  打开灯,打开蒙灰的首饰盒

  看见姥姥、姥爷坐在里面对我微笑

  袁世凯登基那一年,她出生

  穿着掐腰的旗袍和四寸的高跟鞋

  她第一个登上长沙城的舞台出演“陈白露”

  炎炎烈日,几乎烤化人力车的顶棚

  她一踏上剧院的门槛,跑堂的就会一溜高喊

  “陈大小姐到”

  我的姥姥,陈怡真。她是陈家的耻辱。

  一个戏子。

  1976年,她在长沙教我朗诵诗词

  仿佛回到十八岁的上海

  她与曹禺在咖啡馆相见

  民国二十四年,立春小雨,湘江岸边

  她终于决定出嫁。

  “如果不是小日本打到眼皮子底下,我不会结婚”

  轿子扎满白玉兰,她一袭白色旗袍

  他的白色洋装迎来满街白色脸孔

  坐在轿子里,她俯看那些异样的眼光

  神态如同克拉姆斯柯依的油画

  多年以后女儿对我说,“妈妈,《无名女郎》画的就是你吧?”

  她牵着我五岁的母亲踩着香樟树影

  一间间店铺试高跟鞋,试旗袍

  似乎还随时准备粉墨登场

  可她只能去自家的“凯旋门照相馆”拍一张个人的定妆照

  闪光灯熄灭后。她把落寞收藏进提篮里

  她用绳子将篮子顺到楼下

  小贩们把小吃放进去

  她以为人生就可以像这根细绳收放自如

  1948年8月5日,长沙,城门楼,解放军入城

  烟雾蒸腾,红绸舞动。人们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姥爷即将出任解放后第一任湖南省教育厅厅长

  她却说,“你太老实”

  “如果爸爸去西南联大,或者出了国

  我们就不会‘’下放、哥哥也不会去世”

  妈妈后来总这样抱怨

  1949年冬,薄雪。举家迁徙

  大大小小的脚印在向这座城市告别

  她的高跟鞋足足装满三皮箱

  二十年后这些鞋子成了封资修

  只有最割舍不掉的三双和玻璃丝袜

  被她塞进马桶

  也把她最热爱的旧时代一同塞进了马桶

  三十五岁考入东北师范大学

  当年挽耳卷发、玻璃丝袜、翡翠胸针的陆家少奶奶

  “变了旧山河,换了新模样”

  穿着列宁装,扎着两根辫子走在校园里

  眼神如玉兰,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但在我的心目中,姥姥是“高贵”的榜样

  我坐在她身旁,几十年好奇地看着她,兰花指勾着碗细细咀嚼

  碗是金边细瓷,筷子是银的,曾经岁月氧化

  三十年后,她回到南方

  恢复了陆家少奶奶打麻将的旧式生活

  从此只穿旗袍,一头银色小卷发,

  偶尔去看一场《日出》

  直到弥留之际

  老糊涂的她。时不时地想象着从头发里摸出一张牌“和了”

  她死前突然拉着我的手,“那些死去的长辈都来看我

  说很多话,夜里他们就睡在我身旁

  我的祖爷爷陈邦彦正在黄昏的灯下给康熙字典写序

  祖外公刘锦棠正在新疆和左宗棠一起带兵打仗”

  她已经不能照镜子了也看不清我的脸

  她的瑞士手表早就不走了,却还戴着

  她把日本樱花的手绢给了我

  很多年了,扎在我渐渐泛白的马尾辫上

  她95岁那年,我目送她被推进熔炉

  一小时后,她的肉身

  被工作人员用一个塑料袋子拎着走出来

  她走的第二天。又穿着绿衣绿鞋

  平静地来到我的梦里:“你去我的骨灰里,

  那里有两颗碧玺一样的舍利”

  她一生不信鬼神。

  我的天堂在二道阜子

  姥爷,我的天堂只有半年

  那时你每天撵着肥胖的鹅乱跑

  拔下鹅毛,蘸着蓝色的墨水

  给姥姥写情书

  就像1933年你在燕园写下第一封情书

  姥姥每天都会欢快地踢上你一脚,作为回报

  那时我恨姥姥,以为她在虐待你

  在村子里的那条土路上

  你提着粪筐,姥姥拿着铲子

  我一蹦一跳

  一起捡数不清的社会主义牛粪

  彩色的野鸡闪着光,风在脸上闪着光,牛粪的土路闪着光

  这是1973年的`冬天。

  你用湖南腔对着我吟诵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

  就像你摇着童年的我

  你已经不习惯穿西装、用皮夹

  戴玳瑁圆框眼镜

  你用蓝布手绢包着破皱的人民币

  哆哆嗦嗦地拿出零钱交给售票员

  那时,人民稀缺人民币

  你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很多次

  白砂糖罐里的糖蚁被你一起吃进去

  我总是好奇,那些糖蚁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没有从你的鼻孔、嘴巴和耳朵眼里爬出来呢

  你看见小孩就会发出绵羊般的笑声

  你的目光穿过我,仿佛看到所有孩子未来的杯盏

  我最喜欢你摸着我的头,“我可怜的孩子啊!”

  夏蝉聒噪的一天。我去南天大厦看你

  在姥姥和牌友的洗牌声中

  你正闷头用放大镜读“荒漠甘泉”

  你对我说,“我感到浑身乏力”

  你躺在病床上,“我想吃一口红烧肉”

  姥姥心怀愧疚,医生却只让你吃流食

  你从中年以后,变得很胆小,不敢和医生争辩

  姥姥说,“你一辈子都是O型血,医生怎么给你输A型血?”

  你已经不是那个在长沙城楼门口带领群众扭秧歌的男人

  不是那个带领弟弟们抗议你的父亲娶二姨太的男人

  解放前的你,在姥姥的心目中很有一点神秘

  你偶尔要和陌生人会面,还要在家里藏一些东西

  你总是对梳妆打扮的姥姥谈康德、马克思和新世界

  妈妈去东门老街找到当时唯一的一间基督教堂

  唱诗班在你的遗体前把你当成他们唯一的战友

  十年后,我在美国第五大道圣派垂克教堂向圣母玛丽亚默默询问

  她说你已经去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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