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潢被戴上“太学生”的桂冠,是不久前的事。
春节过后十天,青龙镇工人夜校开学。当天空还没有完全拉上墨黑的大幕,三三两两的学员已经陆续来到夜校。教室里充满了热情的问候和客气的寒暄。
然而,谁也没有他来得早,这就是正在伏案而读的袁潢,一位长相实在是平常的人。他来得早,不是他住得特别近,倒是因为他住得特别远——在十里开外的一个小山镇上。他两年前上调到青龙镇,在一个陶瓷厂做着粉碎石料的工作。去年镇里办了夜校,他参加化学班学习,他决心改进目前陶瓷釉色。到学习日这天,他一下班,在食堂里吃了晚饭,就到夜校来。上完课,他就踏着一辆没有挡泥板、没有书包架的破自行车摸黑赶回家。
对于袁潢,同学们除了觉得他的额角较常人开阔外,就只知道他已经三十二岁,有了两个孩子,拿着三十四元半的二级工工资。当然,他年纪是班里(不!是全夜校)最大,比班里最小的同学年长整整十五岁。不少同学对于这个早过了“而立”之年而还来参加夜校学习的人,颇不理解,认为有点赶时髦,或者仅仅是为了下次加工资。
现在,学员差不多到齐了。据一位消息灵通的学员说,去年教课的那位戴眼镜的王老师,年底已调到教育局教研室。那么也该有新教师呀?!
当上课钟响到最末一下,学员们的眼睛都盯着教室门口望的时候,讲台上已经站了一个人——自然,她就是新来的老师。其实,学员们早就发现了这位陌生姑娘,大家原以为她是新来的插班生,谁能料到她就是未来的辅导老师?因为看上去她也实在太稚嫩了,头上扎着两条香蕉辫,白里透红的圆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明眸显示着她是那样纯真聪颖。
她先作了自我介绍,又熟练地拿起点名册,挨个地点起名来,借以熟悉每一个学员。当她点到袁潢的名字,脸上顿时显露出一阵惊讶和惶惑,以致袁潢应声而立后,她竟忘了作出可以坐下的表示。
这位新老师教态自然,热情、亲切,甚至在讲解呆板无味的化学方程式时也充满激情,透露出一股青春活力。
下课了,不少学员涌到讲台前,想借问问题和这位可亲的年轻女老师攀谈几句,而她却快步向袁潢的坐位走去。
“袁老师!”女教师对袁潢饱含深情、近乎顽皮的一声喊,无异是一声早春的炸雷,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位学员。
“春兰,真没想到是你。”人们对袁潢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大失所望,他说得是那样平静、沉着,而大家却以为他会象天涯遇相知那样激动万分、语无伦次的。
“我、我去年学校毕业,就分在陶瓷技工学校,没想到您也在镇上,不然早就该去看您。噢,袁老师,您怎么也来听课?”后半句话一出口,她就知道问得很不合适。
“我现在是吃陶瓷饭,总得学点新本事。改进陶瓷釉色离不开化学,而我偏偏就化学底子最薄。十年一耽搁,都还给老师啦!”
她为袁潢的话深深感动。一个三十出头的人,读了十一年书,下乡后教了五年书,现在,又象一个小学生似的一笔一笔记着笔记,做着习题……。她觉察到四周围着很多人,于是转身九十度,用银铃般的声音对大家说道:“我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袁老师。我从小学进初中,袁老师教我语文。袁老师多次作文课都要做范文,修改时连一个标点也不放过。我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可是我知道,我在大学里学习,还不算很吃力,那都是由于老师的耐心教导!”
“过去的老师成了自己的学生,过去的学生当了自己的老师,这真富有戏剧性。”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坐在桌子上,晃着大脑壳。
“袁潢是大学生的老师,该是太学生了!”这句半是嘲讽、半是感慨的话从戴眼镜的“大脑壳”嘴里一吐出来,立即引起嘲讽者的哄笑和感慨者的叹息。在场者并不想去考证“太学生”的原意,而公认这句话是今夜最幽默、最有反响的佳句。
哄笑声和叹息声还没有完全平息,袁潢就急急地冲开人们的包围,向着门外走去。也许,他认为这句话是恶意的嘲笑?也许,他是急于要赶回十里外的家吧?
第三天晚上,又是化学班开课。一些预言家断定袁潢不会来了;然而,当人们跨进教室,就发现他又在伏案而读了。几个小青年试着喊他“太学生”,他居然答应了;而且,那声“嗳——”,拖音是那样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