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大片墨迹聚拢,晕开。奇异的花朵在上面盛放,像是呐喊,像是低语,像是在唱着古老诗谣,引我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潇湘馆里的千竿竹斑驳了她的倩影,彩线串不起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滴。她是吟诵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绛珠仙子,亦是写下“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的芙蓉女儿。她是姑苏林黛玉,世间的精灵绝秀。总是在猜测,她是否会在诗意精致的大观园中想起夜半寒山寺浓重得化不开的钟声,是否会在无法入眠的日子里幻想与宝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美好,是否会在绝望的病中回忆以往的时光有着“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神伤,是否会在焚绢时发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般的感慨,又是否会在弥留之际想起那“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命薄”的预言……往事种种,我们尽不知晓,只是妄加揣测,只知道她在那红楼中泪水无尽,从冬到夏,就连那墨迹都被她的泪渍化开。
她是繁复的牡丹花,层层叠叠,圆润,八面玲珑,如此骄傲而慎重地开放,却又独自凋零在雪地中。她是有着惊人的才情与诗情的奇女子。“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是她在《临江仙》中的肆意挥洒,《凝晖钟瑞》里她又带着“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的谦卑谨慎。她是端庄贞静的,却戴着封建礼教的金锁,束缚了自己的青春年少和天真烂漫。她为家庭考虑过,为社会思索过,唯独忘了自己,她背负的,是沉重的家庭,是愚昧的传统和死去的自己。有时,我是那么怜惜她欣赏她,毕竟她不应时的老成和心机为她争取得到了她所追求的一时的荣耀与自豪。可是她亦是可悲的,她没有为自己活过。她是薛宝钗,却有着簪的命运。她的存在,是园中一首节奏平缓旋律优雅的悲歌,只有细细想来,才会觉得无限凄凉。
她是史湘云,香梦沉酣的海棠花。喜欢她,略有些痛惜。她是心直口快点破戏子神似黛玉的性急姑娘,是穿上宝玉衣服哄过老太太的可爱女子,是咬石头逗黛玉笑的俏皮妹妹。她在青石凳上枕着芍药入眠,在藕香榭里挥洒“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得悠然,
在灯光下拟着诗社的菊花诗题,在芦雪庭里思索“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的清丽……无疑,史湘云是那书里最不受拘束的女子,最自在开放的花朵,只是最终仍旧逃不了凋谢的命运。可是她快乐过,自由过,真正活过,虽然悲伤,却应了无遗憾了。略略想来,她应是那园中一抹短暂的明亮。
那红楼一梦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凄凉。楼里的女子众多,人影纷繁,却有的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凄婉。故事一幕幕纷飞,让最后留下的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伤感得令人心碎。没落后的大观园,“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怎能不让人痛楚?
掩卷闭月,墨迹犹在,花痕依旧,红楼里人影幢幢,聚聚散散,回忆就这样漫长地铺尘开,渗入时间的间隙,香味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