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黄昏。
我来同升湖学校半年后的2002年初春的黄昏。
两个养花工人蹲在校门口红房子后的路边,为一丛黄金间碧竹争执不已。
一个说:竹子是需要移开的,你看多不协调啊。
一个说:就让它们待着不动吧,我倒是要看它们能不能在路边活下去。
一个说:你好狠心呢,移开它们对这几簇红檵木好,到时候竹子丛丛簇簇野生疯长就连檵木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一个说:看不到就看不到吧。毕竟檵木在的,还多了层美呢!
我听到他们的说话,也好奇于这场争论的结局,于是守在路边不走。
先说话的花工有些无奈,半晌之后还是举起锄头,动手挖掘竹丛根部。另一个则蹲守一侧,默默抽着烟,眸光在几簇红檵木与一丛乱竹之间逡巡。
第二天,那丛竹不见了。檵木们显得很单调。
黄金间碧竹不是本地植物,是个外来物种。竹竿与竹叶,和南方水乡的竹并无二致,必得细看了才能发现她的特异。原来,她深绿色的表面杂着黄色的金纹,或说她金黄色的表皮杂了碧绿的玉条;她的叶有似凤尾竹叶,却比凤尾竹叶要坚硬;她们总低伏着摩肩接踵,不像凤尾竹那样望天凌云……
一眨眼就七年。其间,我的办公室从湖边搬到高三理科楼,再搬到高三文科楼,——两楼之间有整日隆隆作响的机房;后来,又从文科楼搬到湖边,再从湖边搬到理科楼。
重新搬回到湖边的时候,办公桌正斜对湖边的红房子。课余周末,我总愿独自静静地看那几簇红檵木,它们每隔段时间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复印出来的几顶松林红菌子。每当夕阳西下或是秋雨潇潇,我就呆呆坐着,抽着烟,拿着笔,想写些什么却总被一种情绪卡住,一字都写不出来……
2009年的三伏天,我又要搬动办公地点了。几个学生帮着运走书籍电脑和文房四宝,一不小心将一只埙掉在地上。我默默看着碎骨粉身的陶片。我知道,摔碎的不是埙,是一段经历,一段感情,甚至是一颗能歌唱的心。我蹲在地上,听着学生的道歉,听着路客的慰安,也隐约听到苍凉幽怨的埙声……
当我抬起头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我迷惑了——
粉碎的陶片过去,是被围住的一圃榛丛,榛丛里荒草蓬蓬;蓬蓬荒草间 ,几十根如钢似铁杵着的是黄金间碧竹干。竹干很细韧,半腰间往外生出手来,每只手又生出小手,小手上又生小手……一枝一枝一枝一枝往外长,长成了紧紧簇簇的叶,叶与叶簇成一团浓浓的绿云!而竹丛的后面是阴沟,是石墙;石墙的上面是水泥,是荒草;荒草的后面,便是整日隆隆作响的柴油机房……
于是,我的心有了声音:你们从哪里来?你们为何不得裁剪?我怎从未见过你们呢?
我站起朝周边看去:竹丛左边是条小路,右边是千里香、映山红、红檵木、银杏树、桂花树、樱花树、荷花白玉兰、樟树……再右边便是裸露的红壤、稀疏的松林和山坡。
摔破了埙的学生问我:李老师,这竹枝是野种吧?
我说:是的,是野种呢。
然而,老问题又出来了。我自言自语着:这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湖边来的。挖到这里好多年了,没人管,长成这个滥样……”
我回头找到说话人,笑了。
我说:就是你挖来的,不准它们和红檵木活在一起。
花工也笑:活在这里好。竹枝就是竹枝,檵木就是檵木。檵木金贵,老要服侍、要修剪、代价高;竹枝却好,贱得很,一顿乱生,一顿乱长,放哪都行。
从未有过的轻松回到我心。我递根烟给花工。
一阵风来,竹丛呼呼啦啦,摇摇晃晃,好似一群鲜活蹦跳的孩子。
风吹着指中的烟火,吹散我的长发,也吹得花工的衣衫猎猎有声。花工的衣衫很旧,满脸褶皱,但眼睛亮堂。
我忽然笑起来,看着花工。花工也笑。
花工像个教授,不,是个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