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想,要怎样一副铁肩才扛得起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剧变产生的心理落差?才扛得起夹缝中的芸芸众生的声声叹息?才扛得起中国诗歌在社会剧变中的大课题?
所以,不敢想象杜甫是怎样用他并不健壮的躯体承载着一切。驾一叶平平仄仄搭起的小舟,穿梭于暗流涌动的江水中,我能想象杜甫逆流而上的艰难。他走在唐朝的下坡路上,注定要弓着腰,低着头,一点一滴地细数着黎民百姓的苦难,然后蘸着浓于墨的悲哀,含泪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的使命决定了他不可能过得轻松。“穷则独善其身”,多少人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摇摇头,屈服于黑暗的社会现实,从此只为个人和家庭的前景奔走。可是,杜甫的心是与千千万万劳苦大众连在一起的,所以不管多艰难,他都要用自己的肩膀撑出一片天地,容纳他们的叹息。于是有了破旧茅屋中的那声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有了那句又恨又悲的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而咸阳桥上“直上干云霄”的哭声也从此被后人深深铭记。他是真正的人民“代言人”,以自己的肩膀扛起一段属于百姓的“诗史”。
翻开杜甫的人生,不由得让人想起这句话:“文章憎命达”。他仕进无门,困顿十年,方得小职,安史之乱中又流亡颠沛,为人所俘,直至最后,贫病交加而死。当他幼年在自己的枣树上爬上爬下,把笑声洒满整个庭院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命运之神已给他安排下这样一条坎坷异常的人生之路。幼时身体赢弱的他也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将用这一副肩膀扛起自己人生的不幸和整个时代的悲哀。而杜甫竟然扛住了。尽管生活已是“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可他从没把自己的目光拘囿于个人的得失与悲喜,就在他即将撒手人寰,在他为自己举行告别仪式的时候,还在关心着“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他总是放眼大众,深入到人们的心中,体察最底层人民的苦难。然后聚焦,酝酿,提炼,挥洒。杜甫是大儒,可他分明又是高于传统的儒家。儒家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却不管穷达,都要兼善天下。儒家提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甫却是不管在不在位,都要谋其政。那些为时代而泣,为百姓而歌的叙事诗中少见直接的抒愤与哀喊,他总是从局外人客观平静的视角冷眼旁观,从一种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进发出更为沉重和浓郁的愤懑。这样的诗不知使后代的多少人怒火胸中烧,泪水眼中噙。西川的一句诗也许是杜甫最好的写照:在一个晦暗的时代,你是唯一的灵魂。
都说“男人铁肩担道义”,那么杜甫就是古往今来真正的大男人。一副肩膀,看似柔弱,却撑起了中国历史上一座文学与道义的高峰,让人远远观望,赞叹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