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论语》,不能不注意儒家对“文与质”关系的论述。
《论语·雍也》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按照杨伯峻先生的翻译:“朴实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朴实,又未免虚浮。文采和朴实,配合适当,这才是个君子。”
按照我的理解,“文”,顾名思义,是一个人外在的风度,所谓“文采”;“质”,是一个人内在的本性,所谓“气质”。儒家强调一个人外在风度和内在本性的统一,所谓“文质彬彬”,这是非常合乎儒家“道中庸”思想的。
儒家文质并重,是受到道家批评的。《论语·颜渊》中,引述一个叫棘子成的话,这个人问孔子弟子子贡:“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棘子成的思想就是当时流行的道家思想,也就是“重质轻文”的思想。子贡的回答很聪明,他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子贡进一步强调了儒家“文质一体”的思想,而且通过比喻将“文”的价值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说:“假如把虎豹去皮,那么它们和犬羊就没有区别了。”言外之意,正因为虎豹的斑纹,使它们区别于犬羊。“文”,怎么可以少呢?
但道家不这样看问题。庄子说,“虎豹之文来畋。”那意思是说,正因为虎豹有漂亮的皮毛,所以遭致杀身之祸。假如虎豹没有漂亮的皮毛,猎人们是不会捕杀他们的.。庄子由此引申,做人,也不该有漂亮的纹饰。人有了漂亮的纹饰,就让自己从众人中凸显出来了,而这是很危险的。民间不是有“出头的椽子先烂”的说法吗?人最安全的状态,是“泯然众矣”的状态,而要做到“泯然众矣”,去掉外在的“纹饰”是重要的手段。
道家讲“明哲保身”,所以反对“文”。还不止此。《庄子·缮性》中,对儒家“重文”导致人心扰乱的事实做了尖锐的批评,他说:“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应该说,道家对儒家“重文”的批评,还是搔着了痒处的。中国人的确因为“重文”,有走向虚伪的倾向。《红楼梦》说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就是这样。庄子认为“文灭质”,也的确不是危言耸听。社会上的确有那样一套,很吃香。一个人,只要外在给人热情如火、礼数周到的印象,他在社会上就会很吃得开,不管这个人内在本性是否很自私很阴暗。我们中国人在为人处世上很“重文轻质”,这一流弊对中国社会造成的伤害很深,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儒家文化遭受到最猛烈的抨击。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原始儒家,是讲“文质并重”的,我们批判儒家,应该指的是被官方化了的、被歪曲了的儒家,而不应该是原始儒家。
《论语》讲“文质彬彬”,那是非常好的。一个人,只有外在的风度和内在的善良、无私的本性有机结合,才可能接近完美。“文”与“质”如何结合?《论语·卫灵公》给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这句话杨伯峻先生译为:“君子对于事业,以合宜为原则,依礼节实行它,用谦逊的言语说出它,用诚实的态度完成它。真个是位君子呀!”
按照我的理解,君子以“义”为质,以“礼、逊、信”为文,从而达到“文质彬彬”的高尚境界。孔子把“义”放在首位,可见在他心目中,“质”还是首要的,然后才是“文”。就像在他心目中,“仁”是首要的,然后才是“礼”。只不过,原始儒家的思想被官方化之后,实在也开始妖魔化,以致最终在社会上演变成了“重文轻质”的东西,走向虚伪,这是很可悲的。所以,我们应该努力恢复儒家的本来面目,让优秀的文化传统得以延续。
今天的中国人,外在的“文”和内在的“质”都有欠缺。就外在的“文”来说,言行粗鲁,不讲逊让,不讲诚信,不讲公共道德,随地吐痰,随地乱扔东西,不排队,随意损毁公物;就内在的“质”来说,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没有同情心,没有自省意识,不是以“义”为质,而是以“利”为质,怎么对自己有利怎么做。所以,在当代社会,重提儒家的“文质彬彬”,讲求“文质并重”,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所以,弘扬儒家“文质彬彬”的思想非常必要。大家可能会有一种感觉,觉得魏晋时代,道家佛家思想居主流,人们不大会重“文”的,酒鬼刘伶不是奉行裸体主义的吗?那个时代似乎应该以“任诞”为主潮,其实不然。举《世说新语》中的一则很能说明问题: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由此可见,即使在魏晋时代,人们还是很反感放浪形骸的人,“名教中自有乐地”,应该代表当时社会中很大一部分的观点。所以,就像英国有所谓“Gentleman(绅士)”一样,中国人,也应该恢复“文质彬彬”的传统。中国社会的和谐完美,实在是需要“文质彬彬”的中国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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