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绿园
母亲不养花草,只爱在大杂院里属自家使用的空处种些丝瓜、苦瓜、吊瓜、豆角之类。母亲出身农家,喜爱乡间绿色,又熟知瓜菜园艺,但多半也是为减轻生活的艰难——父亲早逝,哥哥刚上班,母亲卖线,我上小学——而节省菜金。母亲买来菜籽,自己挖坑立竿,登着木凳绑棚架。我问母亲:“什么时候种呀?我帮您。”母亲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早了晚了都不行。”我递母亲一段麻绳,问:“为什么不行呢?”“谷雨一过雨水多,绿棵才长得快呀。干什么都要正当时。”母亲忙着綑扎,一边说:“你现在上学,就正当时,脑子好。我上学就晚了。”
说是“晚了”,其实母亲想学文化。那时城里街道办夜校,推广祁建华的速成识字法,扫除文盲。有个宣传歌曲:“祁建华创造了速成识字法,解救了千百万不识字的人······”母亲年过半百,但也进了识字班,隔天晚上学习。课本很便宜,不收学杂费,老师尽义务。母亲没事就捧出课本来读。记得有两天晚上没电,母亲凑近蜡烛,摊开课本,右手指点着,两眼眯缝着,极认真地念:“天-安-门-的-红-墙-好-鲜-艳······”有时忘了就问我或哥哥,叹道:“老了,过了正当时了!”然而母亲还是读下去,学下去。有一回,母亲叫我看她读课文。一课接一课,没读错,还很流利。当时母亲读得很兴奋,很快活。那必定是一种乐趣,一种幸福。赵孟頫的《读书乐》,开篇便道“山光照阶水绕廊”。赵大家的悠闲之乐,却不比这进取之乐。后来我找一张旧报纸,让母亲试读。她居然生字不多,能基本通读下来。母亲笑道:“没想到,老了老了倒会念报了!”说着,抹了眼角的泪花。那时我家订不起报纸,母亲把那张报读遍了,有生字就问我或哥哥,自叹“过了正当时了。记性差,忘性大。”母亲的读书声如今仍在耳畔,那认真的模样,仍在眼前。然而人已辞世多年,唯有虚幻伴我,偶似真切再现,醒来却是一梦。
母亲搭架、点种之后,就浇水,松土,拔草。我时而帮忙,问母亲:“怎么还没长出来呀?”母亲告我:“你细看,那小绿点点就是。”啊,真是!它们弱小得可怜,但在黑土里,却绿得鲜亮可爱。快长啊!母亲说:“要是天时好,人手勤,你看着吧,它们一天一个样。人勤地不懒啊。”真的,这些小绿点不久就变成了绿芽、绿棵,继而伸出手臂,抓住竹竿,竟攀缘向上了。到夏天,秧蔓爬满竹架,荫蔽过道,绿满天棚。瓜、豆之外,还有几棵青椒、茄子。唯有向日葵拔地挺立,超群望日,竟以草本之体比木质之身,独成一品。明黄、藕【合】、浅紫、雪白的花舒展花瓣,笑盈盈的,享受天地的精华,也承受它的风霜。在母亲营造的绿园里,生命演绎着多样色彩和各自的性格,却同构一个世界。
母亲有时站在绿棚下看绿。丝瓜垂下硕长的身躯,吊瓜则体重坠蔓。母亲拿碎布条拧绳兜住吊瓜,再用细绳上拉,绳结竹棚,吊瓜就吊而不落。苦瓜之初小而绿,待到长大,渐成金红。母亲叫它金瓜。鲜瓜菜多多,母亲就送邻居一些。同院小孩有偷摘金瓜的。母亲看见,并不喝斥,反自摘两个给孩子:“给。拿着玩吧。别咬,苦。你要,就跟我说,别自己拿。”这小孩的妈姓董,我呼之董大娘。母亲与她有些嫌隙。一天,母亲正修整瓜菜,董大娘端着一大盆洗衣脏水,想倒在院外的地沟里。她走了几步就端不动了,只好放下盆,大喊她儿子:“金蛋——”喊了几声,“金蛋”没影。她正愁苦,母亲过去,二话没说,端起大盆,噔噔噔噔一气走到院外,倒了脏水。董大娘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前嫌,从此冰消,睦邻亲和。共居在院里的几家,那时日子多不宽裕,各自品嚐着生活的五味,却同构了和谐。
后来读《聊斋》,序言有“豆棚瓜架雨如丝”等句。如丝之雨未曾见,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于毛毛雨中在院门外望院里,那绿园的雾影,正醉在烟雨里,氤氲濛濛如梦幻。然而夏夜的瓜棚下,又有另一番景致。蔓叶探过上半窗口,窥视窗内。窗内灯光射出,照得窗口的叶蔓或明或暗,明绿暗绿相映,光影错落。繁星点点,夜空高远,唯有窗口那蔓叶围簇的灯光,亮着静谧和温馨。细听,窗里有极轻微的嗡响,是读书之后的母亲在夜绩。那时家里清贫,母亲给一家工厂纺石棉线,添補家用。我常在纺线声里入睡,夜半在纺线声里醒来。有时母亲抽一袋旱烟,驱赶睡意,继续摇纺,直到睏乏得实在撑不住,才睡下。多年后我想,那窗口灯光里的蔓叶必定也听见,甚至看见了窗里那位老母亲的辛劳、进取和善良。她和窗外绿园里的生命一样,承受着风皴霜裂,更不知有多少秋冬。这些往事并非过眼云烟,而是深烙在我的脑际,成为暗淡又清晰的图画了,看时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