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奶奶陪我去上幼儿园。那是个下雨天,地上积满了水,我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于是妈妈抱着我,和奶奶一起送了我半程。在妈妈上班路的分岔口和她分离之际,我挣脱了奶奶粗糙、长满老茧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奶奶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紧紧地、死死地挂在了妈妈身上,怎么都不肯下来。妈妈犟不过我,只得抱歉地对奶奶示意一下,抱着我走向幼儿园。我开心地笑了,耳边是哗哗的雨声,我未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奶奶。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奶奶当时是一脸受伤、苦涩的表情,还是挂着慈祥又包容的微笑。
我问过家人,奶奶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爸爸说,奶奶小时候砍柴,不小心弄伤了右眼,当初医疗条件差,后来就瞎了。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奶奶是如何熬过这痛苦的,又是如何接受众人异样的眼光。我常常偷着观察奶奶的眼睛。奶奶的右眼是灰色的,浑浊的,暗淡无光的。有时奶奶会发现我的视线,她不说话,只是偏过头,用头发遮住右眼,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夏天的夜晚,我和姐姐躺在床上,为了让我们能安心地睡个好觉,奶奶常常打蚊子打到半夜,她用左眼认真地扫视着屋子,仿佛不知疲倦。姐姐悄悄对我说:“等我们长大了,一定要对奶奶好一点。”
可是上了小学,姐姐和奶奶吵架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姐姐认为奶奶的很多老旧想法无可救药,奶奶固执了很久,终于尝试去接纳。奶奶喜欢看电视里的法制栏目,喜欢越剧,可为了我们两姐妹,她总会及时调到我们喜欢的综艺节目,并三番两次叮嘱我们不要看太久。
我知道奶奶爱我们,可是奶奶的眼睛确实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我不希望同学们知道这个事情。某个早晨,阳光透过白云和叶缝,暖暖地照进来,可教室里气氛却有点紧张。男生们围在我桌边,大声地谈论着奶奶的眼睛,好像在嘲笑着我。我很生气,想跟他们理论,却张不开嘴。我看着这个曾经带给我那么多温暖的班级,现在却冰冷得让我窒息。我终究没有把事情闹大,一个人趴在位子上哭了。
“奶奶,”我看着奶奶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以后,你不用来接我了。”奶奶愣住了,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从此,我一个人走过五金店,一个人与店门口的大狗搏斗,再没有人提起过送我上学这件事,好像大家都淡忘了一样。
班干部竞选,我没有选上。
我几乎是驮着一座冰山回的家,桌子上依旧是奶奶做的并不可口的饭菜。我夹起一根变色的芦笋,想到白天的竞选,吃着吃着就哭了。
奶奶提着从几条街外买的我最喜欢吃的北京烤鸭急匆匆地冲进来,用她那更加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轻轻抹去我的泪:“囡囡不哭,囡囡不哭。”
奶奶搂着我说了好多,也说起了她的右眼。她说因为那只眼,她受到了无数的嘲讽和不屑,她很早就嫁给了爷爷,阿太也一直看不起她。开始她也不快乐,也不接受残疾的自己。可是后来她释然了,生活不会因为你弱而厚待、照顾你,只有自己先强大起来,爱生活,生活才能爱你。这个世界,总是善良的人多,但是不明白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和爱。
听着奶奶缓慢而温和的语调,一夜之间我好像懂得了很多。竞选不上又如何,我应该认识到自己也有不足的地方。我会不断地完善自己,提高自己,最终结果如何,又有何关系。
这天,在老家的阳台上,我和姐姐依偎在奶奶身边,她指着远处泼墨似的山,讲起了她和姐妹上山砍柴遇到了小蛇的故事。“那么小的一条蛇,也让我们哇哇大叫。”奶奶向远处眺望,“我们轮番打啊,照着八九寸的地方一棒下去,蛇就翘辫子咯。我当时这两只眼睛都是好的,太阳还没升起来,我就能把田里的杂草分出来……”
奶奶的眼睛映着月光,似乎那只浑浊的眼睛也明得发亮,她的乐观,她的豁达,仿佛这世间美丽无瑕的珍宝,在我苦恼的日子里,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