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母亲,总会想到家乡那棵枣树。
枣树是北方一种极普通的树,一如普通的北方农民,它既无杨树的挺拔,又无柳树的婀娜,不似松柏那样意蕴深藏,也不似桃杏那样艳丽芬芳,只是于春夏之交开出淡绿的星星点点的枣花,于秋后结出饱满的红彤彤的枣子,毫不起眼地呆在北方人家的庭院里、窑垴上,呆在荒凉的山野中、崖畔上,开花,结果,年复一年,默默无闻。
母亲,也极普通,也默默无闻,很像枣树。
我十九岁那年,到了离家乡不远的外地上师专,因为不远,一般隔三四个礼拜就回一趟家。那时候,我们家很穷,通讯工具也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要回家我总是想起来就回,极少提前给家里打招呼。记得有一次回家,父亲告诉我,母亲每个礼拜五傍晚,都会久久地站在我家院前的土崖边,看着远处的公路和进村的小路。因为我不是每个礼拜都回来,所以更多的时候,直到夜色彻底降临,母亲仍然望不见我的身影,这才失望地回家。我听了以后,马上就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同时也感到十分惭愧:好几次回家上了土坡碰到母亲,我怎么就没想到,她是在专门地、苦苦地等着我呢?
再一个礼拜五回家时候,在村边一下公车,我就远远地向家的方向眺望,果然,土崖上如一柄大伞的绿枣树下,正站着一个人,是母亲!没错,是她!我把背包往胸前一抱,撒开腿顺着小路一口气跑进村,上了坡,等到气喘吁吁地站到母亲身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满脸绽放着欣喜,替我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嗔笑道:“上坡还跑啥呢跑,看喘成什了。走,咱回!”
就这样,我上师专两年,土崖上的枣树和母亲的身影,像那很有名的黄绸带,一直温馨地向我飘了两年。
转眼,我上班结婚,还有了个女儿,因为我们两口子都在城里上班,孩子从六个月起,只好送回村里,请母亲帮着带。孩子刚满一岁,我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县里治不了,只好到省城做了手术。为了偿还治病借的钱,妻子舍不得请假,没办法,把我也送回村里养病,说是养病,因为我卧床不起,洗脸、端饭、送屎、倒尿,妻子不在的时候,大多又是母亲在做。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忙完大的忙小的,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我的心里太不是滋味了。
这一天,父亲用平板车拉着我去乡医院拍片子,回来时,在村口,我又远远地看见土崖上那棵依旧的枣树,和母亲依旧的殷殷期盼的身影,只不过,母亲的背上,又多了个小小的身躯,那当然是我的女儿,天真的总爱缠着让奶奶背的女儿。
等父亲拉着我上了坡,我便更清楚地看见,枣树下,母亲背着女儿,身子躬得更低了,女儿用小手指着我们,笑嘻嘻地叫道:“奶奶,你看,爷和爸爸回来了。”顿时,我心如刀绞,可是,为了不让父母也伤心,我只好强捺住心中的痛苦,软语对女儿说:“晶,乖,下来,让奶奶歇会好吗?”女儿看了我一眼,很听话地跳下地来,学着奶奶的样子在后面推起车子来。
从此,我对院外这棵枣树便更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每次回老家,远远地,只要看见它婆娑的身姿,不管是绿叶如盖,还是擎着一树光秃秃的枝条,我的心里都会涌上一股别样的暖流,流布于全身;每次别了母亲父亲,走下院前的土坡,我总要不住地回头望着这棵枣树,望着树下招手送我的父母,直到看不到他们和枣树的身影。
直到现在,不管在哪里,只要想起家乡,想起母亲,我总会清晰地想见那棵土崖上的枣树,想见她缀满红宝石般的枣子,那么葱绿,又那么高大,高大得我只有抬起头来仰望,仰望着,仰望着,慢慢地溶入她无边的醉人的芳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