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桌上放了一本新购的散文集《少年琐事》,慢慢读来,我便也记起了我的童年。
大概是95年的样子,我在村小学念二年级。学校叫安宁小学,因为我们的村庄就坐落在安宁 河边上。小学校白天封闭,不让进出。有高年级的男生便在后院墙挖了一个小洞,刚好容下孩子的手。墙洞的那头,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奶奶,约莫70岁光景,常年支了火炭炉,烤一些红薯卖给我们。大个的3毛1个,小个一些的则是2毛。农村孩子最早感受到的香味,就是从这个不大不小的孔洞一次次飘进来。
为了这不可名状的香气,我便在这年最寒冷的冬天,悄悄地把父亲攥下的废铁卖给了村头的肖铁匠,用小书包装了三次,一共8斤半换5元钱。这自然是个不小的数目,不敢一股脑花完。于是,化整为零,藏了4元在母亲的缝纫盒底,用蓝色的布盖着,剩下1元塞在校服的领子里。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来万一事发,有一个交代;二来如果没被发现,这些钱基本够我买一个冬天的烤红薯了。
一切进展得顺利,天总是冷,雪一阵接着一阵,但是有了烤红薯作为加餐,我读书也更加卖力了,好几次考试,都是两个班的第一名。腊月很快到来。天还没亮透,就开始早读。估摸着教我们的民办教师还在骑车来的路上,我决定邀上班里的几个孩子,和心爱的烤红薯最后一次告别。依然是先交钱,后交红薯。小心翼翼地把1块钱递过去,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拳头般大小的红薯就递了过来,伴着墙那边老人家念念声音:娃仔,慢些,用校服兜着,别烫着,烫着。烫是不打紧的,我做东,便让伙伴们先拿。一个个小家伙接过香喷喷的烤红薯就蹦蹦跳跳回到教室。留我守着墙洞,眼巴巴地等着我的那一个。
没等得及把校服的一角圈好迎接我的红薯,墙外就响起了民办教师那台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的铃铛声,脆生生的铃铛在冬天的早晨格外刺耳,一眨眼功夫,车就停在了墙外的碳炉子旁边。“里边是哪个班的?给我站抖”。这一声呵斥,我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他从校门一溜烟转进来,一只手扶着结了薄冰的自行车龙头,一只手提着我快冻掉了的耳朵,回到教室,站在讲台上当众宣判。
“刚才就你一个人?”“班里还有没有”老师厉声问,先前回来的几个伙伴把头埋的死死的,攒劲把吃剩的红薯皮塞进木质课桌的缝隙里。
“没有了,就我一个”
“下午把你爸喊起来!”
“他,他下地去了”
“下地?大雪天的,下地?你别扯白,喊起来!”
下午1点,我父亲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小学校昏暗的教务室门口,一边给老师赔礼道歉,无非就是娃儿不听话扰乱了学校秩序云云,一边用了狠狠地的眼神盯着我。为了立马及时地对不听话的儿子进行教育,下午课也不上,我就背上书包,跟他往家走。
回家的路只有1里,父亲走前面,我走后面,耷拉着脑袋,头也不敢抬。他不说话,偶尔回头看我。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父子身上,落在路边的麦田里,落在屋舍。
等到回家把门关紧,我就在堂屋里蹲好了马步,这是父亲教训我的办法之一。他教训我总有很多办法。现在,他端了条凳,坐在堂前,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烟卷,一边铁青着脸。“知道哪里错了吗?”“不知道”。话音未落,一只脚就飞了过来。我往后踉跄,站定。“知道哪里错了吗?”,“知道了”。“哪里错了?”“不知道”,话音未落,另一只脚飞过来,这次我便连踉跄都来不及,直挺挺地倒了过去。
只听到母亲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幽幽地骂:你这个独货,要把他打死才好,打死了少操心!
等我又回到学校,已经是下一个礼拜了。校长在升旗仪式上点名批评我,罪名是逃课凿墙买红薯,并公开决定对学校后院墙进行加固,从客观环境上杜绝我再犯。我窃喜,校长并没有公开说我偷家里的废铁卖,这是叫我不至于在同桌女生面前抬不起头来。遗憾的是,再也买不到烤红薯了。这样想着,眼泪就顺着护耳帽的边缘粒粒滚落下来。
后来,家里的肉食多了,也就渐渐忘记了烤红薯的味道。我于读书还是格外卖力,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成绩稍微下降,父亲教训我的办法总有很多。四年后,我以小学校第一名成绩考上了镇中学。再后来,从县城高中毕业,我就渡过安宁河,搭上开往北方的火车,到省城念大学。
二十年过去了,这些年,我有每年只回家一次的习惯,自然也没有见过那位卖红薯的老人。听父亲说,有一次赶集,她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家牙仔可是长大成人了呵,那年因为偷偷买我一个烤红薯,吃都没吃着,你把他打成那样!
我好奇父亲是怎么回答的,父亲也不看我,埋头静静地捋他的烟卷,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不打不成人!”
去年春节,听小时候的伙伴说,老人终究是没有熬过冬天,走进了后山的坟岗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凉,漫天的大雪里,想起了二十年前烤红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