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踏歌而行。我们一家三口来苏州城喝喜酒。喜宴在傍晚举行,如今却才上午,于是我们决定去趟寒山寺。绚烂温暖的阳光丝丝缕缕地飘洒而下,如九霄之上仙人挥下的点点金雨,细细碎碎地化在青松、梧桐的叶尖上,消逝于人潮、车流间,融在风雨沧桑的寒山寺顶。我抬首仰天,天空如一片遥不可及的碧湖,本是安静清澈,却因几方流云的洒脱飘浮,一行大雁的自在飞行,刹那波光潋滟,涟漪顿生。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似是苍天为红尘众生今日繁华欢愉而欣然。今日,果然是喜日。
卖票的姐姐瞅一眼流水般绵绵不绝的人队,不露半分疲色,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麻利地点钱、数票,嘴里也跟着念叨钱数。她偶尔得空,便抿一口茶水,朝队列露一抹微笑。她一笑,眼睛便弯成两道漂亮的月牙儿,露出一对深深的梨涡,如秋日清风,抚慰了人心内的躁动。那微笑,即使我在人头攒动的队里,也看得分明,只觉得胜过千言万语。那微笑,分明是对排队的人的尊重。屋里屋外,日头里阴凉处,因那一笑,使人顿觉也没什么不同。
前头的老大爷从洗得发白的外套口袋掏出卷绉乎乎的纸币,还带着油腻。卖票姐姐却也没说什么,依旧用一双明亮剔透的眸子看着大爷,继而轻轻一笑,爽快地撕票收钱,再轻柔小心地递票给大爷。那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与大爷的黝黑粗糙的“爪子”片刻交接,居然给人自然融洽的感觉。大爷领了门票,嘿嘿笑着转身离开。姐姐也不停留目光,态度温和、行事果断地继续处理眼前的一条人龙。可他们之前片刻交接的眼神却叫我陷入了深思。我想,在那样的眼神里,丑陋的无盐与娇美的西施是一样的,贫穷的布衣与衣饰华贵的王侯是一样的。那样的眸光中,不论身份、容貌,给予的尊重皆是一样的。我心底一笑,到底是青砖白墙的苏州古城蕴育了这样纯朴的心灵,还是有人在虚华名利中弃了本心?人人爱那春风得意、锦上添花,却稀有人雪中送炭,更有甚者雪上加霜。他们忘了与人尊重。其实无论那人或贫或贵,都是现今情形与外壳,何必轻蔑他人,做那狠毒残忍、懦弱心虚的小人。坦荡平视吧,让我们尊重他人。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值得敬重。我眼前忽的飘过母亲昔年旧事。站台前,那年七岁的我与她在等车。两个常年混迹车站边的“残疾“乞丐满身脏污地爬来了。其中一人拖着黑黑粗粗的麻花辫,见了母亲就抱其大腿,声如破锣地哭求讨钱,我们却冷然不动。几个中途转车的陌生人不熟此地,看不过,就不忍地掏硬币。也有人怒视一眼母亲,心底骂起狠绝无情。我暗瞄母亲,母亲面色发青,唇色发白,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乞丐眼见收够了钱,愤愤一瞪眼,嘀咕着走了。母亲这才告诉我,对于这些人,她怎么都不会给钱的。我到今日才明白母亲当年的话。这种人,他们自己首先抛弃了自尊,又怎让别人敬他尊他怜悯他?或者说,不给他钱,才是对他人格的尊重与维护。真的没了手,还有脚!这世间残疾人多得是!却也有人傲立世间,绽其风华,惊艳世人。那失臂的达人刘伟便是一双脚奏倾世一曲;那瘫痪的舞者便是用一双手舞尽天下。人有自尊,方能赢得他人的尊重。那抱人大腿,号啕痛哭的姑娘,已经放弃了她的尊严,又叫人怎么尊重她?
我住过紫金山脚下。每每清晨入山,山腰便有凄凄二胡声幽咽而下,山脚有布衣摆新鲜瓜果、山花野味叫卖,更有人从山间捡拾游客丢弃的饮料瓶卖钱度日。他们的活法已是千种百样,一山便能给人如此多种生机、希望,又何况泱泱中华?想来那饱经风霜的老大爷过得也不富裕,可是他选了个艳阳天,花自己的血汗钱,上寒山寺,看景拜佛,那么理所当然,自在欢愉,怎么不叫人尊重敬佩?也不奇怪那卖票姐姐郑重而轻柔的一递了!
我买好三张票,冲那姐姐灿烂一笑。为了她的善心,也为了这艳阳好天。回首望去,人如潮水。一株青松如华盖般撑起一方天地,远望像仙云朵朵,周遭晕一圈灵秀的青光,自在飘渺。清风拂过,古树们沙沙作响,如听仙乐,醉人入梦。我顿觉脚步轻松,微笑着走向树下等候的父母……